将邵云送回那个临时安置她的小起居室后,我并没有立刻离开。宅邸里似乎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的角落——母亲在安抚依旧兴奋的克劳迪娅,费德里科大概又溜出去享受他的夜生活,而父亲书房窗口的灯光,如同黑夜中的灯塔,稳定而冰冷地亮着。
我靠在走廊冰冷的石墙上,阴影将我完全吞没。晚餐时强行压下的疲惫和紧张,此刻如同潮水般反噬回来,冲击着我这具过于年轻的躯壳。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种持续不断、耗费心力的表演和警惕。
父亲那最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他看到了什么?一个因为惹了麻烦而忐忑不安的儿子?还是一个隐藏着更深秘密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谜团?我不知道。与圣殿骑士周旋多年,我学会了揣摩敌人的心思,但面对年轻时的父亲,我发现自己如同一个蹩脚的学徒,他沉默的威严比任何审问都更具压迫感。
我必须和他谈谈。不是关于莉亚,那只会越描越黑。而是关于别的,关于一些能转移他注意力,或者至少能让我窥探他此刻真实想法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我知道这很冒险,在他已经起疑的时候主动靠近,无异于飞蛾扑火。但我不能坐以待毙,等待他那无声的观察将我们逼入绝境。
深吸一口气,我离开了依靠的墙壁,脚步无声地走向那扇透出光亮的书房门。每一步都像是在迈向命运的岔路口。我在门前站定,再次整理了并不凌乱的衣领,然后抬手,敲门。
“Avanti.”(进来。)门内传来父亲平静无波的声音。
我推门而入。书房里,父亲坐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几张信件,羽毛笔搁在旁边的墨水瓶里。他并没有在书写,只是看着那些信件,似乎在思考。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比晚餐时更加严肃。
“Padre,”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Posso disturbarti per un momento?”(父亲,我可以打扰您一会儿吗?)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会来。“Certo, Ezio. Siediti.”(当然,埃齐奥。坐。)
我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将它们握紧。直接切入主题太危险,我需要一个切入点。
“ riguardo alla visita a Lorenzo de' Medici…”(关于拜访洛伦佐·德·美第奇阁下的事……)我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年轻人对接触大人物既期待又紧张,“C'è qualcosa che dovrei sapere? Qualche… protocollo particolare?”(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有什么特别的……礼节?)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似乎能看穿我这拙劣的借口。但他并没有戳穿,只是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
“Lorenzo apprezza la sincerità e l'intelligenza, Ezio.”(洛伦佐欣赏真诚和智慧,埃齐奥。)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Mostrati rispettoso, ma non servile. Ascolta più di quanto parli.”(表现出尊重,但不要卑躬屈膝。多听,少说。)
很标准的建议,符合一个银行家父亲对儿子的教导。但我知道,这次会面绝不仅仅是社交礼仪那么简单。
“Sì, Padre.”(是的,父亲。)我低下头,表示受教。短暂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我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他在等待我真正的来意。
不能再犹豫了。我鼓起勇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眼神看起来坦诚,甚至带着一丝属于这个年龄的、恰到好处的困惑。
“Padre,”我再次开口,声音里刻意掺入一丝不确定,“ ultimamente… a Firenze. Si respira una certa… tensione?”(父亲,最近……在佛罗伦萨。是不是有种……紧张的气氛?)
我问出了这个问题,一个十七岁的埃齐奥或许会隐约察觉,但绝不会如此直接向父亲询问的问题。这是一个试探,试探父亲是否会透露一丝一毫关于表面之下的暗流,也试探他对我突然关心“时局”的反应。
父亲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指尖轻轻相互点了一下,这是一个他思考时不易察觉的小动作。
“Firenze è sempre una città vivace, Ezio.”(佛罗伦萨一直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城市,埃齐奥。)他避重就轻地回答,语气依旧平稳,“Ci sono sempre opportunità e… sfide.”(总是有机会,和……挑战。)
他的用词很谨慎。“挑战”,一个足够模糊,又可以蕴含深意的词。
“È per questo che gli乌贝蒂 sono così… attivi?”(所以乌贝蒂家才这么……活跃?)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提到了那个敌对家族的名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直接了,超出了“偶然察觉”的范畴。
父亲的眉头微微蹙起,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匕首出鞘前那一瞬的寒光。“Cosa sai degli乌贝蒂, Ezio?”(关于乌贝蒂家,你知道些什么,埃齐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个小小的灯花。
我意识到,我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父亲眼中,我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带回陌生女子的麻烦儿子,更可能是一个不小心窥探到了某些不该知道的领域的、危险的年轻人。
我置身于一个无比危险的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