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对童年最早的记忆,是浸在路灯光晕里的那道侧影。城郊的出租屋挤在菜市场和废品站中间,墙皮脱得像块补丁,窗户正对着菜市场的后门,每天清晨五点,商贩的叫卖声就会顺着窗缝钻进来:“新鲜的青菜!五毛钱一把!”母亲总在这时起床,把缝纫机从床底拖出来,搬到客厅唯一能晒到光的角落。
缝纫机是母亲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机身掉了漆,踩踏板时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混着窗外的叫卖声,成了林晚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母亲在制衣厂打零工,白天踩十个小时的机器,晚上还要接私活——给人缝补衣服、改裤子,一件能赚五块钱。林晚趴在旁边的小折叠桌上写作业,桌面被铅笔划得满是痕迹,她写着写着,就会抬头看母亲:母亲的头发用一根皮筋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眼睛紧紧盯着布料,手指捏着针线,偶尔会停下来,用指腹揉一揉眼睛。
林晚问过:“妈妈,你累了吗?”母亲总会笑着摇头,把一块硬糖塞进她嘴里:“妈妈不累,晚晚好好写作业,等妈妈攒够钱,就买带阳台的房子,让你在阳台种小雏菊。”那是最便宜的水果硬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淡黄色的糖块,含在嘴里,甜味能从舌尖漫到心口。林晚含着糖,觉得日子就算挤在这十平米的小屋里,也满是暖意。她从不问父亲的事,母亲也很少提,直到有天深夜,林晚起夜,看见母亲坐在缝纫机前,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男人,嘴里小声叹气,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爸爸,只是早就和母亲分开了。
六岁那年的春天,母亲带回来一个男人。他叫陈凯,是母亲工厂的组长,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他说话声音很粗,像砂纸磨过木头,却会蹲下来,给林晚系松开的鞋带——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老茧,蹭过林晚的脚踝时,有点痒。系完鞋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糖纸是金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比母亲给的硬糖大一圈。“晚晚真乖,以后叔叔就是你爸爸了。”陈凯摸她头发时,林晚含着奶糖,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她看着母亲红着眼眶点头,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完整的家,是多了一个人陪她吃晚饭,多了一个人在她摔倒时扶她起来。
婚礼办得像场简单的聚餐。母亲炒了四个菜:番茄炒蛋、青椒肉丝、凉拌黄瓜,还有一盘红烧肉——那是林晚第一次吃红烧肉,肉皮炖得软烂,入口即化。陈凯买了个小蛋糕,奶油上插着两根蜡烛,点燃时,火苗轻轻晃着,映得母亲的眼睛亮晶晶的。林晚穿着母亲新买的粉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小碎花,她坐在桌前,看着母亲和陈凯碰杯,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幸福太满,快要装不下了。她以为这就是永远,却没料到,这份幸福,只维持了三个月。
那天是周末,暑气裹着蝉鸣钻进屋里,热得人发闷。母亲拎着布袋子出门,布袋子上印着“某某制衣厂”的字样,已经洗得发白。“晚晚乖,妈妈去隔壁街买便宜青菜,回来给你做番茄炒蛋。”母亲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走了,布袋子摩擦的声音渐渐远了。屋里只剩陈凯翻报纸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格外刺耳。
陈凯坐在沙发上,报纸挡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截青色的胡茬。林晚蹲在茶几旁玩积木,刚把最后一块方块搭成“小房子”,就听见陈凯喊她:“晚晚,过来。”她抬头,看见陈凯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橘色的糖纸,在昏暗的屋里晃了晃。“我们玩个游戏,找到糖就给你吃。”他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带着诱哄的意味。
林晚立刻蹦蹦跳跳跑过去,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她刚站到陈凯面前,就被他一把抱到腿上——他的膝盖硬邦邦的,工装裤的布料蹭着她的裙摆,带着股烟草和汗混在一起的味道,让她莫名有些不舒服。“闭上眼睛,找糖要闭眼睛才灵。”陈凯的手覆在她的眼睛上,掌心的老茧蹭得她眼皮发痒,林晚乖乖闭上眼,心里满是对糖的期待。
可下一秒,陌生的触感顺着裙摆往上爬,像一条冰凉的小蛇,贴着她的皮肤游走。林晚猛地想睁开眼,嘴巴却被陈凯的手掌捂住,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乖,别出声,出声糖就跑了。”那声音里的温柔不见了,只剩不容抗拒的压迫,手指的力道大得让她疼。她拼命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陈凯的手臂像铁箍一样圈着她,让她动弹不得。直到那股不适感渐渐淡去,陈凯才松开手,把那颗橘色糖纸的水果糖塞进她嘴里。
糖的甜意瞬间漫开,可林晚却觉得苦——嘴里的甜像裹了层毒药,顺着喉咙往下咽,连带着心口都发涩。她低头,看见白色连衣裙的裙摆上,沾了块深色的污渍,像一朵难看的墨渍,晕在碎花上。
母亲回来时,手里的布袋子还滴着水,青菜叶子上的水珠溅在地板上,湿了一小块。她刚要开口喊林晚,目光扫过女儿的裙摆,脸色瞬间煞白。“陈凯!你对晚晚做了什么?”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像被掐住的猫,布袋子“哐当”掉在地上,青菜滚了一地,有几棵还沾了灰尘。陈凯刚想辩解,母亲已经冲过去,抓起桌上的瓷盘就往他身上砸——盘子碎在地上,瓷片溅到林晚的脚边,她吓得缩到墙角,双手抱头。
摔东西的声音、母亲的哭声、陈凯的怒吼混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在屋里乱割。母亲抓着陈凯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你不是人!你怎么能对晚晚做这种事!”陈凯一把推开她,母亲摔倒在地上,手肘磕在碎瓷片上,渗出血来。他指着母亲,吼道:“你喊什么?是她自己过来的!”林晚蹲在墙角,手里紧紧攥着那颗没吃完的糖,糖纸被汗水浸得发皱,黏在指尖。她不明白,早上还笑着说要做番茄炒蛋的家,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母亲的眼泪砸在地板上,和碎瓷片混在一起,亮闪闪的,却比刀子还疼。
她想拉母亲的衣角,小声说“妈妈别吵了”,可手刚碰到母亲的裙摆,就被猛地甩开。母亲爬起来,蹲在她面前,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是妈妈对不起你,晚晚,是妈妈没保护好你……”母亲的声音发颤,反复说着这句话,可林晚听不懂,只觉得母亲的手好凉,像冬天的自来水。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了。她给林晚梳了两条羊角辫,用的是她最喜欢的粉色头绳,只是梳头发时,母亲的手一直在抖,梳子好几次勾到她的头发,疼得她龇牙,却不敢说。路过校门口的小卖部时,林晚盯着玻璃柜里的水果糖,咽了咽口水——以前每次上学,母亲都会问她“要不要吃糖”,今天却只是拉着她的手,快步往前走,连头都没回。林晚的手指蜷了蜷,把那句“想吃糖”咽了回去。
流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林晚记不清了。只记得有天课间,她去厕所,刚走进隔间,就听见外面两个女生的声音。“你知道吗?林晚被她后爸……”后面的话被冲水声盖了过去,可那语气里的鄙夷,像根细针,轻轻一下,就扎进了她的心里。她躲在隔间里,直到上课铃响了第三遍,才敢出来。
从那以后,班里的同学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有人故意把她的语文课本扔到地上,穿着白球鞋的脚踩在封面上,来回碾了碾,鞋印在课本上留下灰色的痕迹。“林晚,你怎么这么不要脸?”那个女生笑着说,周围的人也跟着笑,笑声像小石子,砸在林晚的心上。有人在她背后喊“小贱人”,她回头,只看到一群人捂着嘴跑开,马尾辫甩过空气,带着恶意的风。
从前那个爱追着老师问“为什么月亮会跟着人走”的林晚,那个下课会拉着同学跳皮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的林晚,慢慢不见了。她开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那里靠近垃圾桶,总有股淡淡的异味。上课的时候,她盯着黑板发呆,粉笔字在眼前变成模糊的一团,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引来全班的哄笑。放学时,她会绕远路回家,避开那条会遇到同班同学的小巷——她怕听到那些骂她的话,怕看到那些鄙夷的眼神,更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让别人看笑话。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晚上给她掖被角时,母亲会多停留一会儿,手指轻轻摸过她的头发,说“在学校要听话,别惹事”。林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里,她能听见母亲轻轻的叹息声,能听见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响,一直到后半夜才停下。她想说“不是我惹事,是他们欺负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深了,手上的茧子也更厚了,连指甲缝里都沾着布料的线头。她知道,母亲每天要赚够三十块钱,才能付房租和水电费,已经够累了,她不能再让母亲担心。
那天晚上,林晚从铅笔盒的最底层,翻出那颗皱巴巴的橘色糖纸。糖已经化了一半,黏在糖纸上,她把糖纸展开,对着台灯看,金色的糖纸在灯光下,已经失去了光泽。她把糖纸重新折好,放回铅笔盒里——那是她最后一次觉得,糖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