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将金陵城的青石板浸得发亮，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桃香——镇灵司后院那株老桃树，偏生选了这连阴雨天开花，粉白的花瓣落得满地都是，被雨水打湿后，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宣纸上晕开的淡墨痕。
沈砚撑着一把青竹骨的油纸伞，站在桃树下，指尖捏着的羊毫笔悬在宣纸上，迟迟未落下。案上摊着的是镇灵司的《灵祟录》，每一页都要记录灵祸发生的时间、地点、处置结果，他方才去西市城隍庙收灵，纸上端端正正写好了“庚寅夜，西市城隍庙有灵祟作乱”，墨迹已干得差不多，唯独“处置结果”那一栏还空着，连个墨点都没有。
他不是忘了写，是实在没法下笔。
那只作祟的画皮鬼，原是前朝一位画工的魂魄，死后执念不散，附在了一幅残旧的《春江图》上。沈砚找到它时，它正缩在城隍庙的供桌下，怀里紧紧抱着画轴，雨丝从破了洞的屋顶漏下来，打湿了它半透明的衣摆，它却浑然不觉，只是反复用虚幻的指尖擦拭画轴上的污渍，低声啜泣着说：“再等等，等雨停了，就有人来买这幅画了……”
沈砚的狼毫笔当时已经蘸好了朱砂，只要在它眉心轻点，就能将它收入镇灵符中，带回司里封印。可看着那画鬼抱着画轴的模样，他终究没下得去手——这灵祟虽在城隍庙游荡了半月，却从未伤过人，只是偶尔在夜里对着路过的行人念叨“买幅画吧”，算不得恶祟。最后无奈的轻声说：“雨停之前，这里很安全。”
“又在心软？”
冷冽中带着一丝不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沈砚不用回头，便知是玄烬。这几日雨不停，玄烬怕他淋着，总在院外等着，有时是倚在朱红廊柱上，有时是蹲在门槛边，像只守着主人的兽。
沈砚转过身时，正见玄烬倚在廊柱上，黑发被雨丝打湿了几缕，贴在苍白的颈侧，衬得那截脖颈愈发修长。他的赤瞳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亮，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黑火，手腕上那串缚灵链泛着冷银色的光，却没像往常那般躁动——往常只要沈砚离开玄烬的视线超过半个时辰，这链子就会发烫，像是在催促他去找人。
“它未伤人。”沈砚轻声解释道“镇灵的本意是‘守’，不是‘杀’。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封印，与那些作乱的灵祟又有何异？”
玄烬没接话，只迈开步子走近。他比沈砚高出半头，垂眸时能清楚看见沈砚发间别着的墨玉簪——那是去年沈砚生辰时，他偷偷去城外的铁匠铺打的。当时他还不太懂人间的规矩，只知道沈砚喜欢青色的东西，便融了块从幽冥裂隙带出来的幽冥铁，又让铁匠往里面掺了点墨玉粉，打出来的簪子泛着温润的暗光，正合沈砚的性子。
他抬手，指尖轻轻掠过沈砚的袖口。那里沾了点画皮鬼留下的灰气，是灵祟身上特有的气息，寻常人看不见，却会慢慢侵蚀活人的灵力。玄烬指尖瞬间燃起一簇黑色的火焰，火焰很弱，像是怕烫到沈砚，只轻轻舔了舔那处灰气，便将其灼成了虚无，连带着袖口上沾着的桃花瓣，也化作了一缕轻烟。
“下次不必亲自去。”玄烬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固执，“这种低阶灵祟，我去便可。你留在司里，写你的《灵祟录》就好。”
沈砚抬眸看他，见他眼底藏着一丝担忧——玄烬总是这样，明明自己是诞生于幽冥的缚灵使，不怕刀枪，不惧恶灵，却总怕沈砚在收灵时受一点伤。沈砚心里微微一暖，伸手轻轻碰了碰玄烬手腕上的缚灵链。那链子本是百年前镇灵族为了束缚玄烬的力量打造的，此刻被他指尖一碰，竟瞬间泛起了温意，不再像平时那般冰冷。
“你忘了？”沈砚晃了晃另一只手握着的《镇灵卷》，那书卷用深蓝色的锦缎包着封面，上面绣着繁复的云纹，是镇灵族的传家宝。他轻轻翻开一页，书页在雨风中轻轻翻动，露出其中一页贴着的黑色火焰符——那是玄烬用自己的火焰画的，能抵御大部分灵祟的攻击。“只有我的笔，能记录下灵祟的踪迹，也只有你的火，能修复这书卷的破损。我们本就该一起。”
玄烬的赤瞳里闪过一丝微光，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他没再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却足够让沈砚听见。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镇灵司小吏小李的呼喊，那声音里带着惊慌，连气息都不稳：“司长！沈司长！不好了！北城门那边……那边出现了‘蚀灵雾’，已经伤了三个人了！”
沈砚的脸色瞬间变了。蚀灵雾他只在《镇灵卷》的记载里见过，那是百年前噬魂宗作乱时出现过的邪雾，能侵蚀活人的灵力，若是被雾缠上太久，轻则灵力尽失，重则化为一滩脓水，极其凶险。他立刻将《镇灵卷》揣进怀里，用锦缎紧紧裹住，生怕被雨水打湿。
玄烬也瞬间站直了身子，他手腕上的缚灵链开始发烫，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那是感知到邪祟时的反应。
沈砚撑开油纸伞，侧身对玄烬道：“走。”
玄烬却没动，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沈砚的手腕。他的掌心带着火焰的温度，却不烫人，反而像暖炉一样，让沈砚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下来。玄烬的声音很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先生，这次让我来护着你。”
沈砚看着他眼底的火焰，心里一热，点了点头：“好。”
雨还在下，油纸伞下的两人并肩走出镇灵司。沈砚左手握着伞柄，右手揣着《镇灵卷》，玄烬走在他身侧，刻意将步伐放慢，与他保持一致。黑色的火焰在玄烬的指尖若隐若现，将周围的雨丝都逼退了几分，不让一滴雨落在沈砚身上。
油纸伞边缘滴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淡淡的水痕，那水痕蜿蜒向前，像是命运早已在这雨巷里，写下了他们二人并肩同行的羁绊。北城门的方向，隐隐传来百姓的哭喊声，沈砚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怀里的《镇灵卷》——这一次，他不仅要守住金陵城的百姓，还要守住身边的这个人。
玄烬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赤瞳里的火焰柔和了几分，轻声说：“别怕，有我。”
沈砚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笑了笑：“我不怕。”
雨丝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伴随着两人的脚步声，朝着北城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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