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裹着碎冰似的雨丝,狠狠砸在酒店宴会厅的落地玻璃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凝固的泪痕。窗内的暖光透过水痕漫出去,在湿漉漉的夜色里晕开一片虚浮的光晕,与窗外的阴冷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香槟塔折射着水晶灯的璀璨,每一杯酒都晃荡着金色的欲望;轻柔的爵士乐缠绕在衣香鬓影间,却掩不住空气里漂浮的名利腐气,这里是陆氏集团堆砌权力的舞台,也是吞噬真心的漩涡。
苏晚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瓷娃娃。量身定制的象牙白晚礼服勾勒出她纤细的肩背与窈窕腰线,裙摆上绣着的暗纹玫瑰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可那精致的面料贴在皮肤上,却只传来刺骨的凉意。手腕上的蓝宝石手链是结婚一周年时陆沉舟随手丢给她的,此刻宝石的冰凉透过肌肤钻进骨髓,链身嵌着的碎钻偶尔反射出一道幽光,像枷锁上的铆钉,死死钉住她“陆太太”的身份。
五年了。从青涩的大学毕业生到陆氏掌权人的妻子,她早已摸清这种场合的规矩:嘴角要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姿态要端庄得无可挑剔,却不能轻易插话,不能抢了陆沉舟的风头,更不能流露出半分不适。她就像宴会厅里摆放的水晶花瓶,昂贵、好看,却只是个用来装点门面的摆设,连呼吸都要符合“陆太太”的标准。
“哟,这不是陆太太吗?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喝闷酒?”
尖锐的女声像针一样刺破角落的宁静。苏晚抬眼,看见李薇挎着限量款手包,带着两个妆容艳丽的女伴走过来,眼底的轻蔑像淬了毒的碎玻璃,毫不掩饰地扫过她全身。这位建材商千金最近总爱往陆沉舟身边凑,看她的眼神,从来都带着“鸠占鹊巢”的敌意。
“李小姐。”苏晚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像羽毛,听不出半分喜怒。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裙摆,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太清楚这些名媛的把戏,无非是想看着她失态,好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薇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最后停在裙摆一处不易察觉的褶皱上,嗤笑出声:“陆太太这身礼服倒是别致,就是看起来……像是被人穿过似的?该不会是陆总舍不得给你买新的吧?”话音未落,她手中的红酒杯突然“踉跄”了一下,猩红的酒液泼洒而出,在苏晚米白色的裙摆上晕开一大片丑陋的污渍,像骤然绽放的血花。
周围的喧闹瞬间低了半拍,几道看好戏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幸灾乐祸的玩味。侍者连忙递上干净的餐巾,苏晚接过,指尖触到餐巾的温热,却觉得浑身发冷。她垂着眼,动作缓慢地擦拭着裙摆上的酒渍,酒液已经渗进面料,越擦越脏,可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被弄脏的不是价值六位数的礼服,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抹布。
不远处,陆沉舟正被一群政要和商人簇拥着。他穿着黑色手工西装,身形挺拔如松,侧脸线条冷硬得像大理石雕刻,即使笑着与人碰杯,眼底也没有半分温度。这边的动静显然传到了他耳朵里,他漫不经心地抬眼望过来,目光扫过苏晚裙摆上的污渍,又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那眼神停留了不足一秒,比窗外的夜风还要冷,仿佛在看一件沾了灰的家具,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继续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连一个眼神的安抚都吝啬给予。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钝痛顺着血管蔓延开来。苏晚的指尖微微颤抖,却依旧保持着擦拭的动作。五年婚姻里,这样的漠视她见过无数次:她生病住院,他在外地谈生意,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她被婆婆刁难,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只淡淡说一句“忍忍就好”;现在她当众被羞辱,他依旧视若无睹。
李薇见陆沉舟毫无反应,气焰更盛,凑到苏晚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嘲讽:“山鸡就算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陆沉舟心里根本没你,你以为穿着名牌、戴着珠宝,就能真的成为陆太太了?”
苏晚停下擦拭的动作,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睛是标准的杏眼,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温顺的怯懦,此刻却像两潭结了冰的寒泉,清澈,却没有一丝温度。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李薇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喉咙里的嘲讽突然卡住,竟说不出话来。
“李小姐说完了?”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说完了,就请自便。”
她不再看李薇青红交错的脸,提着湿漉漉的裙摆,转身朝着通往后花园的露台走去。酒渍贴在腿上,黏腻又冰冷,像一条毒蛇缠在身上。宴会厅里的笑声、音乐声、碰杯声都变得模糊而刺耳,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露台上空无一人,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终于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她靠在冰冷的罗马柱上,指尖触到柱身的纹路,粗糙的质感顺着指尖传来。深吸一口气,潮湿的草木气息混着泥土的腥气涌入鼻腔,稍稍压下了心口的闷痛。
她曾经以为,爱能融化坚冰。刚结婚时,她会提前半小时起床为陆沉舟准备早餐,会在他加班时留一盏灯,会把他随口说的喜好记在本子上,会在他晚归时小心翼翼地递上温牛奶。她像一株努力攀附的藤蔓,拼尽全力想要贴近那棵名为陆沉舟的参天大树,哪怕只能汲取到一点点阳光,也觉得满足。
可五年了,她的温柔换来了什么?是他的漠视,是他的冷淡,是他把她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刚才那一眼,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幻想——原来在他心里,她连一点分量都没有。
就在这时,露台另一侧通往走廊的窗户没关严,隐约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是陆沉舟的特助陈铭,语气带着明显的迟疑;另一个,正是她的丈夫,陆沉舟。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住,本能地想躲开,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陆总,城东那块地,智创的王总终于松口了,但他……他有个条件。”陈铭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进苏晚耳朵里。
“说。”陆沉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谈论一笔无关紧要的生意。
“他点名要……要太太陪他去新开的高尔夫山庄度个周末。”陈铭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忍,“圈里谁不知道王总的德行,他这是……”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晚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跳出胸腔,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可以。”
陆沉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犹豫,甚至带着一丝权衡利弊后的冷漠。
“陆总!”陈铭的声音带着震惊,“这对太太太不公平了,王总他……”
“苏晚?”陆沉舟打断他,语气里的轻蔑像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苏晚的心脏,“不过是一颗我精心培养的棋子罢了。用她换来三个亿的利润,很值。”
棋子……很值……
这两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苏晚的心上,让她浑身颤抖。她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为他洗过衣服、做过饭、整理过文件,也曾在他疲惫时想要安抚他,可在他眼里,这双手的主人,只是一枚可以用来交易的棋子。
“告诉她,”陆沉舟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是她作为陆太太的职责。”
职责……
苏晚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冰凉的触感浸透了礼服,可她却感觉不到冷。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荒谬和绝望。五年来的隐忍、付出、期待,那些深夜里独自等待的时光,那些强颜欢笑的瞬间,在这一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雨里,哭到浑身脱力,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心口的空洞。雨丝还在落,头发贴在脸上,黏腻又冰冷。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空洞的麻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硬的、冰冷的东西,像种子一样在心底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恨意。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手腕上的蓝宝石手链。曾经,她视若珍宝,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以为这是陆沉舟对她为数不多的温情。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枚精致的镣铐,提醒着她棋子的身份。
她用力一扯,链扣“啪”地一声崩开,手链落在掌心。宝石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亮她死寂的心湖。指尖摩挲着冰凉的宝石,她缓缓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和雨水。露台的玻璃门上映出她的倒影,苍白的脸,红肿的眼,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那双曾经温顺的杏眼里,怯懦和期待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燃烧的恨意,像暗夜里的鬼火。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又从手包里拿出口红,对着玻璃门上的倒影,细细地涂抹。正红色的口红涂在苍白的唇上,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美感,掩盖了唇色的苍白,也掩盖了眼底的恨意。她挺直脊背,裙摆上的污渍依旧醒目,却再也不能让她感到羞耻——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温顺隐忍的苏晚,不再是陆沉舟的棋子。
转身,她重新走进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宴会厅。
陆沉舟还在原地与人举杯,看到她回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觉得苏晚今晚有些不一样,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却异常平静,可他没心思深究——一件工具的情绪,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苏晚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在陆沉舟有些意外的目光中,她唇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顺、得体,甚至带着一丝依赖的微笑。
“有点累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微笑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陆沉舟看了一眼手表,淡淡“嗯”了一声:“等我应酬完这几位。”
苏晚乖巧地点点头,站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扮演着温顺的妻子。她的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雨还在下,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心中那片荒芜的废墟上,一座名为“复仇”的堡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陆沉舟,你视我为棋子,用完即弃。
那就让你看看,这颗棋子,如何掀翻你的棋盘,让你……血债血偿。
她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狠厉,唇角的微笑依旧温顺。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