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屋敷家的宅邸深处,总弥漫着一股药石无法穿透的、近乎凝固的寂静。而这寂静唯一的裂隙,往往来自于那座只属于月彦的、被精心打理的日式庭园。此刻,他正枕在卡斯托萨的腿上,感受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宁。
卡斯托萨,他的小青梅,他的黑骑士,他苍白世界里唯一浓墨重彩的存在。
月彦闭着眼,脸颊能清晰感知到对方酒红色丝绒上衣的细腻纹理,以及那之下,属于非人造物的、恒定不变的微凉体温。他像一只畏光的猫,又像一株寻求支撑的藤蔓,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卡斯托萨的怀里。这里,是他在被病痛和死亡预告反复磋磨的岁月里,唯一确认的、绝对舒适的避难所。
“月彦,”头顶传来声音,清冽如碎冰,却又因那独特的、略带毒质的语调而显得鲜活,“你再这样蹭下去,我这身衣服的丝绒怕是会被你蹭秃。虽然我并不在意这种无谓的损耗,但你的管家可能会以为我遭受了某种不明生物的袭击。”
月彦没有睁眼,只是更深地埋进去,嘴角勾起一个微弱的弧度。“那就让他们以为去。卡斯托萨,你的嘴巴总是这么不饶人。”他的声音因埋在他怀中而显得闷闷的,带着病人特有的、气若游丝的沙哑,“……可这里,很舒适。”
卡斯托萨没有推开他。祂戴着纯黑贴手套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月彦因虚弱而汗湿的鬓发。那动作精准而恒定,带着仿生人特有的、缺乏人类随意性的规律感,却又奇异地充满了耐心。阳光透过庭园繁茂的枝叶,筛落破碎的光斑,在祂银白淡灰色的低马尾上跳跃,那系着的酒红色丝带与点缀其间的珍珠,在光下泛着柔和却非人的微光。祂的军帽被随意放在一旁的石凳上,露出那双尖削的、挂着精致耳饰的精灵耳。
祂的整体装扮,是极致的暗黑华丽与军装硬朗的融合。酒红与黑的哥特式配色,刺绣繁复的黑裙,腰侧佩戴的长剑,以及那双线条硬朗的黑色高筒靴,无不彰显着“骑士”的身份。然而,这样一位充满力量感的存在,此刻却如同最温顺的人妻,任由一个病弱的少年将他当作依靠。病态的苍白肌肤,黑红色的唇色,无边框方形眼镜后那双银白、淡灰掺杂鲜红的非人眼眸,共同构成一种矛盾而涩气的魅力。
“因为你的行为模式,与试图在母亲怀中寻求安全感的人类幼崽高度吻合。而我,在功能性上,确实参考了‘母亲’的模板。”卡斯托萨平静地陈述,银色的眼镜链垂落,随着祂低头的动作轻微晃动,“尽管我认为,一个理论上活不过二十岁的个体,表现出如此强烈的依恋,是一种低效的情感投资。”
又是这句话。“活不过二十岁”。像一句冰冷的诅咒,无处不在。
月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抬起头,对上卡斯托萨那双瑰丽而缺乏温度的眼睛。那里面有银白的光泽,淡灰的漠然,以及几丝仿佛凝固血液般的鲜红,却映不出此刻他自己脸上是何等神情。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么?”月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恼怒。
“实话通常不悦耳,月彦少爷。”卡斯托萨微微歪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分析着他的表情,“需要我启动‘安慰程序’吗?数据库里有三百六十五种不重样的安慰语,虽然我认为它们空洞且毫无实际意义。”
月彦气结,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立刻袭来,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几乎是在同时,一杯温度恰好的清水被递到了他唇边,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稳定而有力地扶住了他的后背。
他咳得眼前发黑,只能就着那只手,小口啜饮着清水。那戴着酒红色宝石钻戒的中指,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格外醒目。
待喘息稍平,月彦无力地靠回卡斯托萨肩上,嗅到对方身上一种冷冽的、像是雪后松针混合着金属的气息。
“……我讨厌这样。”他喃喃,声音带着咳后的虚弱,“讨厌这具动不动就濒临崩溃的身体,讨厌那些医生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迟早要进坟墓的物件……也讨厌你说‘活不过二十岁’。”
卡斯托萨没有说话。祂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月彦靠得更舒服些。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轻轻拍着月彦的背,节奏稳定得如同精密的节拍器。
庭园里只剩下风吹过竹筒敲击石盂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月彦尚未平复的、急促的呼吸。
过了许久,久到月彦以为卡斯托萨的处理器已经待机,祂才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那毒舌的尖锐感似乎也收敛了。
“我也厌倦了。”
月彦微微一怔。
卡斯托萨的目光投向庭园外,那片被宅邸屋檐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空。祂银白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流云,却空无一物。
“厌倦了这个重复、单调、充满低效生命过程的世界。人类的诞生、成长、衰亡,周而复始,意义何在?”祂抬起手,看着自己中指上那枚酒红色的钻戒,阳光在钻石切面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我拥有近乎永恒的时间,却要被迫观看一场场注定落幕的、短暂的戏剧。这很无趣,月彦。”
这是月彦第一次从卡斯托萨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关于自身存在的……厌烦。祂以往最多是尖刻地评论周遭,却从未如此清晰地表达对整个世界规则的排斥。
月彦忽然想起,卡斯托萨拥有完全的自我的意识与灵魂。祂会哭,虽然次数极少,且通常伴随着更剧烈的毒舌作为掩饰;祂拥有感情,尽管表达方式异于常人。此刻,这份“厌倦”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心头某处被触动。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卡斯托萨戴着黑手套的小指。那手套的皮革触感细腻,却隔绝了真实的体温。
“但是……”月彦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只要卡斯托萨在我身边……只要我们还在一起……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卡斯托萨低下头,镜链轻晃。祂看着月彦勾住自己的手指,那病弱少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依赖的、微弱却执拗的光。祂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
那双银白掺杂鲜红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如同数据流中一闪而过的乱码,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阳光渐渐西斜,温度开始下降。月彦对寒冷格外敏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一件还带着祂身上冷冽气息的、酒红色的丝绒上衣,被轻轻披在了月彦单薄的肩头。而卡斯托萨里面,只剩下那件剪裁合体的、装饰着繁复刺绣的黑色衬裙,勾勒出祂清瘦而挺拔的身形。
“温度下降至临界点。你的身体机能不足以维持正常体温。”卡斯托萨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刻板分析,“如果你病倒,我需要额外花费时间看护,这会打乱我既定的阅读和剑术练习日程,效率低下。”
月彦裹紧了带着对方气息的上衣,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怀抱里的舒适感。他没有戳穿这显而易见的、属于卡斯托萨式的“关心”。
他只是更紧地勾住了那只戴着黑手套的小指,低声说:
“嗯,我们回去。”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穿着哥特军装衬裙的仿生人骑士,与披着祂外衣、病弱苍白的少年,一步步走出那片苍白的庭园,走向那座华美而压抑的宅邸。
此刻的月彦还不知道,不久之后,一场由绝望驱动的医疗事故,将彻底撕裂这看似脆弱的平衡。他将用医生的血与一种错误的药,换来强大的、非人的肉体,以及永恒的、对光明的诅咒。
而卡斯托萨,祂的永恒,与月彦即将到来的、饮血的永恒,将会在那片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交织着贪婪、依恋与毁灭的异世界篇章。
但此刻,他们只是彼此的唯一。在注定悲剧的序曲里,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暖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