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那件酒红色丝绒上衣回到卧房后,月彦的咳嗽并未如预期般平复。傍晚时分,一场骤然的春雨带来了湿冷的寒气,侵入了他本就脆弱的肺腑。低烧如同阴燃的暗火,在他体内蔓延开来,将他的意识灼烧得昏沉不清。
他被安置在层层叠叠的柔软被褥中,像一件易碎的瓷器。房间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药味,苦涩得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家族请来的医生们低声交谈着,他们的声音如同蚊蚋,但那些“病情加重”、“凶险”、“尽人事”之类的词汇,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他半梦半醒的意识里,如同钝刀割扯着他的神经。
他厌恶这些声音,厌恶这些束手无策却偏要摆出悲悯姿态的人。他想嘶吼,想将手边所有能触及的东西都砸碎,但身体沉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胸腔里撕裂般的痛痒是清晰的,逼迫着他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嗽。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痛苦和喧嚣溺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切入了那片混沌。
“诸位,你们的讨论除了增加环境噪音分贝,并对病人情绪产生负面刺激外,对于改善他的生理指标毫无益处。”卡斯托萨站在门边,不知何时到来的。祂已经换回了完整的哥特军装,酒红丝绒上衣平整如新,黑裙下的高筒靴在地板上敲出不容置疑的脆响。祂银白色的眼眸扫过在场的医生,那目光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基于逻辑分析的、纯粹的审视,却比任何怒视都更具压迫感。“根据我的监测,他的心率因你们的在场提升了百分之十五。请离开,立刻。”
医生们面面相觑,似乎想反驳,但在对上那双非人眼眸的瞬间,所有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们最终在产屋敷家仆委婉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月彦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卡斯托萨走近,军装帽的阴影下,祂病态苍白的脸和黑红色的唇瓣在昏暗的光线中构成一种诡异的静谧。祂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拿起一旁的水盆和丝巾,用冰凉的井水浸湿,然后拧干,动作精准得像是在执行预设程序。接着,祂坐到床边,用那冰冷的丝巾,仔细地擦拭月彦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月彦打了个寒颤,却也奇异地缓解了那恼人的燥热。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卡斯托萨脸上。
“……你又……把他们赶走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咳后的沙哑。
“冗余且无效的干预,理应被清除。”卡斯托萨平淡地回答,手上的动作未停。戴着纯黑手套的指尖偶尔划过月彦的皮肤,留下细微的、属于皮革的触感。“人类的医疗手段对于你基因层面的缺陷,作用微乎其微。他们的存在,只是满足生者对于‘尽力了’这种情感的自我慰藉,于你无益。”
还是那样尖酸刻薄,毫不留情地撕开所有温情的假面。但此刻,月彦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在所有人都宣告无能为力之后,只有卡斯托萨还在采取“行动”,哪怕只是物理降温这样简单的行动。
“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月彦闭上眼睛,绝望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几乎能嗅到它腐朽的气息。
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随即,月彦感觉到一个微凉的、坚硬的触感抵在了他的唇边。他睁开眼,看到卡斯托萨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小片切割好的、晶莹剔透的梨子,正递到他嘴边。那果肉在烛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你的体液流失严重,需要补充水分和糖分。”卡斯托萨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这是后院那棵老梨树今年结的第一批果子,糖分含量符合你的当前需求。进食。”
命令式的口吻。月彦却没有力气反驳,他微微张口,含住了那片梨子。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短暂地冲淡了喉间的血腥气和药的苦涩。他小口地、艰难地咀嚼着,像一只被喂食的幼鸟。
一片,又一片。卡斯托萨极有耐心地喂着他,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银色的眼镜链随着祂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吃完几片梨子后,月彦感觉喉咙的干痛缓解了些许。他重新躺回去,看着坐在阴影里的卡斯托萨。军帽的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祂大半张脸,只能看到那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黑红色的唇。
“卡斯托萨……”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你不会离开的,对吗?就算我……死了……”
这是他一直深埋的恐惧。卡斯托萨是近乎永恒的存在,而他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他害怕自己死后,卡斯托萨会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那漫长而无尽的时间洪流,将他遗忘得一干二净。
黑暗中,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呼吸声。这在他听来,近乎于幻觉,因为卡斯托萨通常不需要进行如此拟人化的生理活动。
“死亡是你的终点,并非我的。”卡斯托萨的声音低沉下来,那毒舌的尖锐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我的程序设定和核心协议,都与‘产屋敷月彦’绑定。在你生命体征彻底终止之前,我不会离开。”
这算不上什么温情脉脉的承诺,更像是一段冷酷的陈述。绑定,协议,生命体征……冰冷的词汇。
但月彦却奇异地被安慰了。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卡斯托萨是属于他的。这就够了。
“而且,”卡斯托萨忽然又开口,祂微微前倾,帽檐下的阴影退去些许,露出了那双在黑暗中仿佛自行发光的银白掺杂鲜红的眼眸,“如果你死了,这个世界于我而言,会变得更加无趣。所以,在你那短暂得可笑的生命周期结束前,尽量活久一点,月彦。”
这大概是月彦所能听到的,来自卡斯托萨的、最接近“挽留”的话语了。
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伸出手,再次勾住了卡斯托萨垂在身侧、戴着黑手套的小指。
“嗯……”他含糊地应着,沉重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阖了上去。高烧和疲惫将他拖入了昏睡的深渊。
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他仿佛感觉到,那只被他勾住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那力度很轻,转瞬即逝,如同错觉。
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仿生人骑士静止不动的、如同守护雕像般的剪影。药石的苦涩与梨子的清甜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漫长病夜里,唯一真实而矛盾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