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太妃的隐秘

圆明园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海沿着曲径铺展开，风吹过便落起一阵花瓣雨。舒太妃的寝殿“静云轩”就藏在这片花海深处，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越的声响，却掩不住殿内那丝若有若无的凝重。

“你可知错？”

舒太妃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罗汉床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素绸常服，乌发仅用一支白玉簪绾着，脸上未施粉黛，眼角的细纹在午后的阳光下看得分明。可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结了层薄冰，直直落在站在殿中的“果郡王”身上。

“额娘，儿臣不知错在何处。”允礼——不，此刻她虽仍着男装，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垂着眼帘，声音比往日低沉了几分，“不过是几日前进宫给额娘送姜茶，偶遇莞常在，避了会儿雨罢了，怎就惊动了额娘？”

“避雨？”舒太妃猛地坐直了身子，手中的佛珠串“啪”地一声掉在锦褥上，滚出几颗紫檀珠子。她这一动，鬓边的白玉簪微微晃动，映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如今宫里都传遍了！说你与那新来的莞常在诗词唱和，说你送她暖玉簪，说她为你绣荷包！这些，你也敢说只是‘避雨’？”

允礼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竟传到了额娘这里？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儿臣与莞常在不过说了几句话，何曾有过什么玉簪荷包？”

“有没有，重要吗？”舒太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急切，“重要的是，你是‘果郡王’！是先帝亲封的王爷！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你忘了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微微起伏，呼吸也急促起来。侍立在一旁的老嬷嬷忙上前，轻轻给她顺着气：“太妃娘娘息怒，仔细身子。郡王年少，许是一时疏忽，并非有意的。”

舒太妃挥开老嬷嬷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允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焦虑，更有一丝深藏的恐惧，像怕什么东西被人窥见一般。“疏忽？在这宫里，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你以为那些流言是冲着谁来的？是冲着你！是想扒开你的根，看看你到底是什么！”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快又急，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允礼被她眼中的恐惧震慑住了，从小到大，额娘虽对她严厉，却从未这般失态过。她隐约觉得，额娘怕的，似乎不只是流言本身。

“额娘，”允礼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不解，“儿臣是皇阿玛的儿子，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身份有什么可扒的？那些流言不过是些后宫妇人的闲言碎语，过几日自然就散了。”

“儿子？”舒太妃像是被刺痛了一般，猛地别过头，看向窗外的桃花，声音有些发颤，“是啊，你是‘儿子’……可这‘儿子’两个字，是用什么换来的，你忘了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当年若不是……若不是我拼死瞒下来，你哪里还有今日？你以为先帝真的那般疼你？你以为皇上对你的‘纵容’是真心的？他们眼里，你不过是个……”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只是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允礼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从小到大，她总觉得额娘对她的“男儿身”格外执着。教她骑马射箭，逼她读兵书策论，甚至连说话走路，都要她模仿着男子的样子。她曾偷偷问过乳母，为什么别的公主可以穿花衣、学女红，自己却要像个男孩子一样活着。乳母只是摇头，说这是太妃的意思，是为了她好。

那时她不懂，只当是额娘盼着她有出息。可今日额娘这番话，那些没说出口的半截话，还有她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都让允礼心里泛起一阵寒意。难道……自己的身份，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额娘，”允礼犹豫着开口，“您到底在怕什么？儿臣……”

“别问！”舒太妃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不该问的别问！你只要记住，你是果郡王允礼，是个男人！这辈子都只能是男人！”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进宫！更不许靠近任何后宫嫔妃，哪怕是远远看见，也要绕道走！府里的侍卫我会再加派，你的行踪，必须有人盯着！”

允礼愣住了：“额娘！这也太……”

“太什么？”舒太妃冷冷地看着她，“是命重要，还是你的‘随性’重要？你以为那莞常在是普通人？她是皇上的妃嫔！你与她走得近，哪怕只是多说一句话，在别人眼里都是逾矩！皇上现在不说什么，心里能不记着吗？若是哪日他起了疑心，想查查你这‘弟弟’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说到这里，打了个寒噤，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到那时，别说你，连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挫骨扬灰！”

允礼被她吓得心头一跳。她知道额娘向来谨慎，却不知竟谨慎到这种地步。她看着额娘鬓边新增的白发，看着她眼角那抹挥之不去的恐惧，心里虽有不甘，却还是点了点头：“儿臣……儿臣知道了。往后一定谨守规矩，不再让额娘担心。”

舒太妃这才松了口气，可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她招手让允礼走近些，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眉清目秀，若是换上女装，定是个极美的姑娘。可这美貌，在她眼里却是催命符。

“你看看你，”舒太妃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梢，动作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温柔，“眉眼间越来越像……”她猛地停住，将手收了回来，像是被烫到一般，“往后少读书，多去骑射场练练，晒黑点，壮实点，别总带着这股子文绉绉的样子，招人眼。”

允礼低下头，应了声“是”。心里却越发疑惑，额娘想说她像谁？像皇阿玛？还是像……某个她不知道的人？

舒太妃似乎还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府里的人，该换的都换了。那些伺候久了、知道些旧事的，都打发到庄子上，永远别让他们回来。还有你贴身戴的那块暖玉，赶紧收起来！那玉是暖的，贴身戴久了会留下温气，万一被人拿去查验……”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衣食住行到言行举止，事无巨细，每一条都透着“防人”的意味。允礼站在那里，听着额娘的话，只觉得自己像个被裹在重重枷锁里的人，连呼吸都带着束缚。

“额娘，”她忍不住问，“您到底在怕谁查？儿臣的身份，不是早就定了的吗？”

舒太妃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闷闷的：“宫里的事，说不清。当年你出生时，宫里乱得很，保不齐就有人记着些什么。如今皇上登基没多久，前朝后宫都盯着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掀起大浪。你安分守己，就是在保自己的命，也是在保额娘的命，懂吗？”

允礼沉默了。她不懂额娘口中的“乱”是指什么，也不懂自己的身份为何会引来“杀身之祸”，但她能感觉到，额娘说的是实话。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是装不出来的。

“好了，”舒太妃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的疲惫更重了，“你先回府吧。记住我的话，一步都不能错。”

允礼屈膝行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额娘正望着那串滚落的紫檀佛珠发呆，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竟显得有些萧索。

出了静云轩，桃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却驱散不了允礼心头的沉重。她骑在马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额娘的话。“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吗？”“这‘儿子’两个字是用什么换来的？”“别让他们扒开你的根……”

这些话像一团迷雾，让她看不清自己的过去。她从小在圆明园长大，额娘说她身子弱，不宜常在宫里停留；她学文习武，额娘说她是王爷，不能输给那些皇子；她想和姐妹们亲近，额娘却说男女有别，要避嫌……原来那些看似寻常的约束，背后都藏着这样深的恐惧。

正恍惚着，马夫忽然勒住缰绳：“王爷，前面是回京的岔路了。”

允礼抬头，看见岔路的另一边，隐约能望见紫禁城的角楼，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藏在远处的薄雾里。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去问问皇上？皇上是她的“兄长”，又是当今的天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额娘那恐惧的眼神压下去了。额娘说，皇上的“纵容”未必是真心的。那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她这个“弟弟”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马夫道：“回府吧。”

马车辘辘驶离，将圆明园的桃花远远抛在身后。允礼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回府”，就真的成了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连翅膀都被额娘牢牢按住了。

而静云轩内，舒太妃还坐在原地，老嬷嬷捡起地上的佛珠，重新递到她手里：“娘娘，郡王已经走了。您也别太忧心了，郡王是个懂事的，往后定会小心的。”

舒太妃捻着佛珠，指尖冰凉。她哪里是怕允礼不懂事，她是怕天命难违。当年她假孕盗子，瞒过了先帝，瞒过了六宫，甚至瞒过了那个刚刚失去女儿的女人。可纸终究包不住火，那孩子的眉眼越来越像她的亲生母亲，那骨子里的聪慧敏感，也越来越像……

她不敢想下去，只能一遍遍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让这孩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一辈子顶着男人的身份，哪怕永远不能像个真正的女子那样笑一回，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窗外的铜铃又响了起来，这一次，那声音听着竟像是呜咽。舒太妃抬起头，望着紫禁城的方向，眼中一片茫然。她知道，这场由流言掀起的风波，绝不会轻易平息。那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就像埋在地下的引线，一旦被火星点燃，烧毁的，将是所有人的性命。

而此刻的果郡王府，允礼刚回到书房，就见管家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王爷，这是方才宫里送来的，说是……莞常在让小太监转交给您的。”

允礼一愣，打开锦盒，里面竟是那日在碎玉轩落下的一方砚台——她当时随手放在案上，走时忘了带走。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娟秀的字迹：“雨过天青，物归原主。愿王爷安好，此后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最后八个字，写得极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允礼的心尖。她捏着那张纸条，忽然想起额娘的警告，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里。

火苗舔舐着纸团，很快将那字迹吞噬。允礼看着灰烬在风中飘散，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与那杏花微雨里的女子，真的要“各自珍重”了。

只是她没料到，这“珍重”二字背后，藏着的，是比流言更汹涌的暗流，是比身份更沉重的命运。而那方砚台，终究没能“物归原主”，被她悄悄锁进了书房最深的抽屉里，像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落满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