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冷眼

长春宫的烛火总是比别处亮得晚些。宜修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三十多年的岁月在眼角刻下了细纹，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能穿透殿内厚重的锦帐，直看到人心底去。

“娘娘，碎玉轩的事，您听说了吗？”剪秋正为她卸下发间的金簪，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是皇上昨日赏的，流苏上的明珠在烛火下流转，映得宜修鬓边一片珠光，却暖不了她眼底的寒凉。

“不过是些后妃争风、宗室窥伺的老戏码，有什么好听的？”宜修拿起银簪，慢悠悠地绾住发髻，动作一丝不苟，“果郡王年轻，行事不知避嫌；那甄氏初入宫，仗着几分才情便忘了规矩，凑在一起，自然要惹出些闲话。”

剪秋笑道：“娘娘说得是。只是奴才听着，那流言里，竟有人说果郡王瞧着……倒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娘娘呢。”

宜修执簪的手猛地一顿，银簪的尖端在头皮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下一道细小红痕。她却像毫无所觉，只盯着镜中的自己，声音冷得像冰：“胡说八道。一个是先帝‘龙种’，一个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哪里像了？”

剪秋见她动了气，忙低下头：“是奴才多嘴了。”

宜修没再说话，目光落在铜镜边缘雕刻的缠枝莲纹上，思绪却飘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皇后，甚至不是四皇子福晋，只是胤禛府里的侧福晋。

那年她刚满十六，穿着一身石青色的旗装，被抬进四皇子府的侧门。府里的红绸还没撤下，那是前几日嫡福晋朱柔则进门时挂的。她站在廊下，看着正院里明黄的灯笼，听着里面传来的笑语，手指紧紧攥着陪嫁的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

“妹妹来了。”朱柔则穿着正红的嫁衣，款步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群捧着赏赐的丫鬟。她是宜修的亲姐姐，比她大三岁，生得极美，眉目间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一笑起来，仿佛满院的海棠都开了。

“姐姐。”宜修屈膝行礼，声音有些发紧。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姐姐，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可她以为，自己是先来的——在姐姐进门之前，她已在府里待了半年，为胤禛诞下过一个女儿，只是那孩子体弱，生下来没几日就去了。

朱柔则扶起她，掌心温软：“妹妹不必多礼。王爷说你身子弱，特意让厨房炖了燕窝，快进去歇歇吧。”

宜修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关切，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原以为姐姐会像府里其他人一样，看她的眼神带着轻蔑——毕竟她是侧福晋，是为了巩固乌拉那拉氏与皇室的关系才被塞进来的，而姐姐是名正言顺的嫡福晋，是胤禛亲自求娶的。

可朱柔则没有。她待宜修极好，亲手为她缝制衣裳，教她读诗作画，甚至在胤禛面前，也常说宜修的好话。宜修渐渐放下了戒心，甚至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有姐姐在，她至少不会在这深宅大院里太孤单。

直到那个雨夜。

胤禛从宫里回来，浑身带着酒气，径直走进了宜修的偏院。他平日里极少来，除非是朱柔则身子不适，或是逢了初一十五的例份。宜修忙起身迎他，却被他猛地攥住手腕。

“你姐姐……”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眼神却亮得惊人，“她今日为朕弹了一曲《平沙落雁》，真是……真是天上的仙子。”

宜修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冰凉。她知道姐姐擅长音律，可她从未想过，胤禛会痴迷到这种地步。

“王爷喜欢就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胤禛却没听出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朕第一次见她，是在江南的画舫上。她穿着月白的裙子，站在船头喂鱼，那模样……朕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忽然看向宜修，目光里带着审视，“你是她的妹妹，眉眼间有几分像，可性子……却差远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宜修的心。她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王爷若是想念姐姐，便请回正院吧。臣妾这里简陋，容不下王爷。”

胤禛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你以为朕想来？若不是看在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若不是看在你生过孩子……”他没再说下去，甩袖离开了。

那晚，宜修坐在窗前，听着正院传来的琵琶声，一夜未眠。她终于明白，姐姐的温婉不是没心机，而是根本不需要——她生来就拥有一切，家世、美貌、才情，还有胤禛全部的爱。而自己，不过是她的影子，是家族用来巩固地位的棋子。

后来，宜修又怀孕了。这次是个男孩，胤禛很高兴，赏赐了不少东西，甚至来看她的次数也多了些。她以为，只要生下这个孩子，自己就能在府里站稳脚跟，就能让胤禛多看她一眼。

可孩子三岁那年，得了场急病，高烧不退。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却始终不见好转。她跪在胤禛面前，求他去请宫外的神医，胤禛却皱着眉说：“不过是些风寒，太医看着便是，何必兴师动众？你姐姐近日也不舒服，朕得陪着她。”

那天下午，孩子去了。宜修抱着冰冷的小身子，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哭，也没有闹。朱柔则来看她，握着她的手掉眼泪：“妹妹，你别哭，身子要紧……”

宜修抬起头，看着姐姐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忽然笑了：“姐姐，你说，是不是我命贱，留不住自己的孩子？”

朱柔则被她笑得一怔，随即哭得更凶了：“妹妹别胡说，是这孩子没福气……”

没福气？宜修在心里冷笑。是她没福气，生在了乌拉那拉氏，却不是嫡女；是她没福气，爱上了一个心里从来没有她的男人；是她没福气，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从那以后，宜修变了。她不再争宠，不再羡慕姐姐的风光，只是默默地打理着府里的中馈，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算计上。她看着朱柔则怀孕，看着她生下嫡子，看着胤禛对她们母子呵护备至，心里的冰一层一层结得更厚。

直到朱柔则难产而死。

那天，宜修守在产房外，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太医抱着刚出生的皇子出来，说嫡福晋去了时，她甚至微微松了口气。

胤禛疯了一样冲进产房，抱着朱柔则的尸体痛哭。宜修站在门口，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笑。这个男人，直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他从来没珍惜过眼前人。

后来，胤禛登基，成了皇上。他追封朱柔则为纯元皇后，将她的牌位供奉在太庙。而宜修，因为生下了皇子弘晖（虽然后来也夭折了），又打理后宫有功，被册封为皇后。

她终于站在了这后宫的顶端，可心里的洞，却越来越大。

“娘娘？”剪秋的声音将宜修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该用晚膳了。御膳房做了您爱吃的糟鹅掌。”

宜修回过神，看着镜中自己冰冷的眼神，淡淡道：“撤了吧，没胃口。”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碎玉轩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很暗，像一颗随时会熄灭的星。

“那甄氏，倒是有几分纯元皇后的影子。”宜修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像含着水。”

剪秋一愣：“娘娘是说……莞常在？”

“嗯。”宜修点点头，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冰裂纹，“皇上选秀那日，她跪在殿里，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皇上看她的眼神，就像当年看纯元皇后一样。”

剪秋心里一紧：“那……要不要奴才去查查她的底细？若是……”

“不必。”宜修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个刚入宫的秀女，翻不起什么浪。倒是那个果郡王……”

她想起今日剪秋说的话——“果郡王瞧着倒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娘娘”。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果郡王的眉眼确实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的时候，竟像极了……像极了她那个早夭的大女儿。

那个生下来就被说成“死胎”的女儿。

当年她刚生下孩子，就昏了过去。醒来时，稳婆说孩子没保住，是个死胎。她当时悲痛欲绝，根本没力气去看。后来想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孩子在她肚子里动得很欢，怎么会生下来就是死的？

只是那时她刚失去孩子，又要应付府里的明枪暗箭，渐渐也就把这事压在了心底。如今想来，那死胎……会不会是假的？

“剪秋，”宜修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去查查，果郡王的生辰，还有……当年舒妃生产时的记录。”

剪秋虽不解，却还是恭敬地应了：“是。”

宜修重新看向窗外，夜风吹起她的袍角，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个早夭的女儿，或许是果郡王的眼神太过相似，或许是那些流言太过刺耳。

但她隐隐觉得，那个看似无害的果郡王，那个与甄嬛走得很近的“王爷”，身上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与她有关，与她那段被掩埋的过去有关。

“若真像流言说的那样……”宜修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警惕，有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她想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儿，想起她软软的小拳头，心里忽然泛起一阵久违的暖意。如果……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也像果郡王这样，聪慧、敏感，会因为一首诗、一场雨，就与人倾心相交？

殿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宜修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无论果郡王是谁，无论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只要威胁到她的后位，威胁到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她都不会手软。

就像当年对付纯元皇后一样，就像这些年对付后宫所有得宠的嫔妃一样。

她是皇后，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她的地位。哪怕那个人，真的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

夜渐渐深了，长春宫的烛火终于亮了起来，却照不亮宜修眼底的深渊。她知道，这场由流言引发的风波，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亲手将那些试图搅动风云的人，一一拖入泥潭。

至于那个在碎玉轩里，还对未来抱有一丝憧憬的莞常在，和那个被舒太妃严加管束的果郡王，她们还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皇后眼中的猎物，正一步步走向那张精心编织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