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太妃的警告

圆明园的冬日总比紫禁城多几分萧索。静云轩的回廊积了薄雪，檐下的冰棱悬得老长，像一串串透明的刀子，映着惨淡的天光。舒太妃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里捻着串菩提子，目光却死死盯着窗外那株落尽了叶子的玉兰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可知错？”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在站在炕前的“果郡王”心上。允礼——不，此刻她虽仍着一身墨色常服，领口却因方才赶路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与平日那副疏朗的“王爷”模样相比，竟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脆弱。

“额娘，儿臣不知。”她垂着眼帘，声音压得很低，“儿臣不过是按例给皇上请安，归途遇上莞嫔的轿子陷在雪地里，让人搭了把手罢了，怎就惊动了您？”

“搭把手？”舒太妃猛地将菩提子串往炕桌上一拍，珠子散落一地，滚得满炕都是。她霍然起身，身上那件月白绫袄因动作掀起一阵冷风，“你可知那轿子旁有多少双眼睛？御前侍卫、各宫太监、浣衣局的宫女……你就敢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指挥人抬轿子？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眼角的皱纹因激动而拧成一团，平日里总是带着慈爱的眼神，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允礼。

允礼被她从未有过的严厉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额娘，儿臣只是……”

“只是什么？”舒太妃步步紧逼，声音陡然拔高，“只是觉得自己真是个王爷了？觉得这二十多年的‘男儿身’装得天衣无缝了？还是觉得皇上、皇后都是瞎子，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心思”二字，她说得格外重，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允礼心上。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与不解：“额娘！儿臣与莞嫔清清白白，不过是路见不平！您怎能这么说？”

“清白？”舒太妃冷笑，笑声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在这宫里，‘清白’二字最是不值钱！你是‘果郡王’，是先帝亲封的王爷，是皇上的‘弟弟’——这身份是用什么换来的，你忘了吗？”

她忽然抓住允礼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皮肉里。允礼吃痛，却不敢挣扎，只听她贴着自己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吼：“是用你亲额娘的骨肉换的！是用我这条老命瞒的！是用二十多年来步步惊心熬的！你现在跟我提‘清白’？”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话里的每一个字却都像冰碴子，冻得允礼浑身发颤。她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男儿身”，可额娘总在无人时盯着她的眉眼发呆，总在她学穿耳洞时厉声喝止，总在她偷偷绣了朵兰花时将绷子扔进火盆。那些被刻意压制的细节，此刻被舒太妃狠狠揭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她的“身份”，从来都是假的。

“额娘……”允礼的声音开始发颤，“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舒太妃却猛地松开手，后退几步，背过身去。窗外的雪光落在她佝偻的背上，将那袭月白绫袄染得近乎惨白。“没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我只告诉你，从今日起，闭门谢客。没有我的话，不许踏出王府半步，更不许再与任何后宫嫔妃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牵扯——包括远远看见影子。”

允礼站在原地，手腕上还留着清晰的指印。她看着舒太妃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她刚学会骑马，摔断了腿，夜里疼得直哭，额娘抱着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阿绾，忍一忍，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阿绾”——这是额娘在梦里才会叫的名字，每次她问起，额娘都只说是随口胡诌的。可此刻想来，那语气里的温柔与疼惜，绝不是对一个“儿子”该有的。

“额娘，”她鼓起勇气追问，“我到底是谁？您告诉我，我是不是……”

“住口！”舒太妃猛地转身，脸色惨白如纸，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你是果郡王允礼！是先帝的儿子！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这是老天爷赐给你的身份，是你活下去的根本！你要是敢有半分怀疑，要是敢毁了它……”

她话没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用帕子捂住嘴，帕子上很快洇开一点刺目的红。

“额娘！”允礼连忙上前扶住她，指尖触到她冰冷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您别生气，儿臣不说了，儿臣听您的就是了。”

舒太妃被她扶着坐下，喘了半天才缓过气。她看着允礼担忧的眼神，眼底的厉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慌，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阿……允礼，”她拉住允礼的手，掌心冰凉，“你听额娘说，这宫里最要紧的是什么？是身份，是规矩，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本分’。你是‘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贪杯、骑射、流连风月都成，哪怕荒唐些，别人只会说你性情洒脱。可你不能温和，不能心软，更不能对着哪个女子露出半分怜惜，尤其是宫里的妃嫔！”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以为皇上真的信你？他不过是念着‘兄弟情分’，念着我这把老骨头。你以为皇后真的对你无动于衷？她眼神里的探究，你当我看不出来？还有那些宗室、那些朝臣，多少人盯着你这个‘闲散王爷’的位置，盼着你出点错，好把你拉下来！”

允礼沉默地听着。这些话，额娘从小到大说了无数遍，可从未像今日这般，字字句句都带着濒死的恐惧。她忽然明白，额娘怕的从来不是流言，不是皇上的猜忌，而是那个被掩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她是个女子。

“那个莞嫔，”舒太妃忽然提起甄嬛，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我知道你瞧着她顺眼，觉得她像当年的……像某个干净人。可你别忘了，她是皇上的妃嫔，是这宫里的人。跟她走得近，就是把刀递到别人手里，让人家有机会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是男是女！”

提到甄嬛，允礼的心微微一颤。她想起杏花微雨里对方清澈的眼睛，想起雨夜送伞时她那句“各自珍重”，想起今日雪地里她隔着轿帘说的“多谢王爷”。那些短暂的交集，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还未散去，就要被强行抹去。

“儿臣知道了。”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舒太妃看着她眼底的黯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何尝不知道这孩子委屈？二十多年来，不能穿喜欢的衣裳，不能做女儿家的事，连笑都要刻意压低声音。可她没办法，在这吃人的宫里，女子的身份就是催命符，尤其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公主”。

“明日起，我让人把你房里那些字画都收起来，”舒太妃放缓了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多练练骑射，多去酒肆茶馆逛逛，跟那些宗室子弟混在一起——越荒唐越好。让所有人都觉得，果郡王就是个耽于享乐的草包，谁也不会再盯着你。”

她从炕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羊脂玉，雕成了麒麟的样子，玉质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把这个带上，”她将玉牌塞进允礼手里，“贴身戴着，能压惊。”

允礼握着那块玉牌，触手生温。她认得，这是额娘从不离身的东西，据说还是当年先帝赏的。

“额娘，”她看着舒太妃鬓边新增的白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舒太妃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苦笑：“从把你抱回来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日子是偷来的。偷来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还回去。我只盼着，能让你多偷几年安稳，多活几年……”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用帕子按住眼角，肩膀微微颤抖。

允礼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心里忽然一片清明。额娘的警告，从来都不是小题大做。她的“男儿身”，从来都不是身份，而是护身符。一旦这护身符碎了，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儿臣都听额娘的。”她郑重地说，将那块麒麟玉牌紧紧攥在手心，“儿臣会好好活着，会守住这个秘密，绝不连累额娘。”

舒太妃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去吧。外面雪大，让护卫多跟着些。”

允礼躬身行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见舒太妃正对着那散落一地的菩提子发呆，背影萧索得像要融进窗外的风雪里。

走出静云轩，雪已经停了。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上一层银辉。允礼抬头望去，远处紫禁城的角楼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

她摸了摸贴身戴着的麒麟玉牌，又想起袖中那方被悄悄藏起来的砚台——那是甄嬛还回来的，她终究没舍得扔。

或许，额娘说得对。有些东西，注定要割舍。有些人，注定要远离。

回到果郡王府时，已是深夜。允礼屏退下人，独自坐在书房里。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方砚台，借着烛光细细摩挲。砚台的边缘还留着淡淡的墨痕，像是谁刚用过不久。

她想起甄嬛说过，最喜欢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那时她觉得，这女子身上有股韧劲，像寒冬里的梅，看着柔弱，实则耐寒。

可现在看来，她们都一样，被困在这深宫高墙里，哪有什么“任平生”的洒脱？

允礼拿起一把小刀，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将那方砚台扔进了火盆。火苗舔舐着砚台的边缘，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很快就将那点残存的墨痕吞噬。

她看着砚台在火中渐渐变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从今日起，果郡王允礼，只是个耽于享乐、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

从今日起，那个会在杏花微雨里谈诗论画的“阿绾”，彻底死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抽屉上，像一块冰冷的伤疤。允礼知道，舒太妃的警告不是结束，只是开始。那个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像一颗埋在心底的雷，随时可能被引爆。而她能做的，只有用更厚的伪装，把自己裹起来，在这步步惊心的宫里，继续做一个“合格”的男人。

而静云轩里，舒太妃还坐在暖炕上，一枚枚捡着地上的菩提子。每捡起一颗，她都要对着月光看半天，仿佛能从那温润的珠子里，看见二十五年前那个雪夜——她抱着刚换过来的女婴，听着稳婆回报“四福晋生了个死胎”，吓得浑身发抖。

那时她想，只要能让这孩子活下去，哪怕让她折寿二十年都愿意。

可现在，她看着自己咳在帕子上的血迹，忽然怕了。她怕自己等不到这孩子平安长大的那天，更怕这偷来的岁月，终究要以最惨烈的方式，还给老天爷。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静云轩的屋檐上，无声无息。舒太妃将捡好的菩提子重新串起来，指尖的颤抖却怎么也停不住。她知道，这场关于“男儿身”的警告，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序幕。真正的劫难，还在后面等着她们。

而那个此刻正坐在王府书房里，看着火盆发呆的“果郡王”，还不知道，她与舒太妃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已经被长春宫里那双充满探究的眼睛，盯上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