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修复室清晨的阳光总是温柔地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肉包蒸腾出的暖香与碧螺春的清新气息。苏晚会把校勘时发现的文人趣事随手写在便签上,然后贴在他的笔洗旁边;沈知言则会悄悄留意她爱吃的点点心,趁午休时分她赶来之前,轻轻放在她常坐的那张木椅上。傍晚闭馆后,两人会沿着博物馆旁的老街慢慢散步,他牵着她的手,路过旧书店时总忍不住进去看看。她站在泛黄的书架间,指着某页纸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就站在一旁安静听着,眼神追随着她因兴奋而扬起的嘴角,指尖似乎也跟着描摹那抹弧度。
可是,这份甜蜜中,早已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一丝凉意。
一次讨论手札中的“饾版”技法细节时,沈知言正讲解修复步骤,忽然停住了。他眉头轻皱,指尖在案几表面无意识地敲击,原本流畅吐露的专业术语像被卡在喉咙里,半天才勉强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苏晚“怎么了?”
苏晚抬起头望向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神稍稍涣散。她愣了一下。
沈知言“没什么。”
他迅速回过神,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试图掩饰一次普通的走神,“最近赶进度,脑子有点钝,刚才记混了。”
苏晚没多想,只是笑着将自己的笔记推到他面前。
苏晚“我的笔记记得挺全,你看看吧。”
但她没注意到,在桌上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他藏在桌下的那只手正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捏紧而变得苍白——这是他钻研了十几年的技法,从未有过片刻生疏。
夜深人静时,沈知言独坐在书桌前,台灯柔和的光晕铺展在桌面上,温暖明亮,却无法驱散他眼底的寒意。摊开的《古籍修复考》停留在“饾版”技艺那一页,泛黄的纸页上,关于分版、刻版、套印的注解密密麻麻,是年轻时他逐字标注的心血。指尖反复摩挲着“饾版”两个字,墨迹虽早已干涸,但触感粗糙得像砂纸一般,磨得他心脏一阵阵收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疼痛。
几天前,他在修复一本万历年间的残本时,记忆还清晰如昨。他执起最常用的狼毫笔,蘸了极淡的糨糊,正要修补书页边缘的缺损,手腕却毫无预兆地一抖,笔尖在素白的宣纸上划出一道歪扭的墨痕。那痕迹像是条丑陋的蜈蚣,不仅爬在珍贵的古籍上,也爬进他的骨缝里。工作室里的学徒闻声抬头,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笔放回案上,用指尖死死按住发麻的手腕,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沈知言“没事,手腕酸了,歇会儿。”
话音刚落,他匆匆收拾工具,近乎逃也似的离开了工作室——他不敢让任何人看见,那双曾经在方寸之间刻出百万纹样、稳如磐石的手,竟连一支笔都握不稳了。
昨天整理工具柜时,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漏下来,在瓶瓶罐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想找出那瓶特制的修复绢本专用浆糊,指尖刚触及玻璃罐表面,脑海中却突然陷入一片空白。粳米和明矾的比例是多少?要不要再加点蜂蜜增稠?这些刻在骨子里的配方居然像蒙上了一层雾,无论如何也无法抓牢。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他站在那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柜面,直到碰到罐底残留的硬壳,才依靠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一点点拼凑出早已融入血脉的配比。然而,那短暂的空白,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强撑的镇定。
书桌最底层抽屉里,《营造法式》厚重的封面压得诊断书严严实实。他不敢去触碰它,却又清楚地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特发性震颤”,后面跟着的“可能伴随认知功能减退”,仿佛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又像藏在袖口里的细针,时时刺痛他的神经。他靠手艺吃饭,手是他的命,脑子是他的根——而如今,命在颤抖,根在松动。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他缓缓蜷起手指,将那本《古籍修复考》合上。封面上烫金的字体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芒,却无法照亮他眼底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