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驿那份看似例行公事的请示文书,并未如韩延预想的那般石沉大海,也未立刻招致打压。它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悄然沉向了未知的深处。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那名精悍的“商旅”汉子再次出现在青龙驿。这一次,他并未停留,只是在与韩延错身而过的瞬间,将一个揉成团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纸团,精准地弹入了韩延挽起的袖袋中。
是夜,油灯下,韩延展开纸团。上面依旧是没有任何落款的潦草字迹,却提供了两条关键信息:
一、京城“永丰”货栈,近三月来,有数批来路不明、却品质上乘的米粮,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悄然流入黑市,数量与他所疑的那几批陆路转运漕粮大致吻合。
二、押运那几批可疑漕粮陆路转运的,是一个名叫“黑三”的潦倒退伍老卒,嗜赌如命,近日在京城西市一家地下赌坊欠下巨额赌债,正被逼债,走投无路。
韩延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永丰货栈……他记得,那似乎是摄政王门下某个皇商暗中控制的产业之一!而“黑三”这个突破口,更是直指执行环节的关键人物!
对方不仅确认了他的猜测,更是将刀柄递到了他的手中!
他不再犹豫。次日,他便以“巡查驿站周边道路情况,以防秋雨冲毁”为由,带着那名面黄肌瘦的驿卒少年,离开了青龙驿。他需要亲自去确认“黑三”的情况,并设法拿到更确凿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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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振与户部左侍郎周廷玉组成的明查小组,进展缓慢。漕运账目做得滴水不漏,所有流程看似合规合矩,难以找到破绽。周廷玉更是处处掣肘,以“不宜影响漕运正常运转”为由,限制调查的深度和范围。
而耿忠的暗访,则遭遇了无形的阻力。王贲、赵文德等人似乎收到了风声,行事愈发谨慎,相关经手人员要么三缄其口,要么就被调离了原有岗位。调查一时陷入了僵局。
御书房内。
皇帝谢琮听着耿忠的密报,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谢珩和谢无极,缓缓道:“明查受阻,暗访无果。看来,这漕运之事,果然如铁板一块?”
谢无极躬身,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陛下,或许……本就是李御史多虑了。漕运关系重大,经手人员众多,有些许流言蜚语,亦是常事。”
谢珩却上前一步,沉声道:“父皇,账目可以做得完美,人言可以统一口径,但实物运转,必有痕迹。儿臣以为,既然京城之内难以突破,或可转换方向,从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转运节点,或是……最终销赃的渠道入手。”
他话音未落,一名内侍匆匆而入,双手呈上一封密信:“陛下,青龙驿驿丞韩延,八百里加急,呈送密奏!”
青龙驿?韩延?
殿内几人皆是一怔。一个被贬黜的驿丞,能有什么密奏?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呈上来。”
他拆开火漆,快速浏览着那封由韩延亲笔书写、言辞简练却证据链清晰的密信。信中,韩延并未过多陈述个人遭遇,而是直接禀明了他在青龙驿旧档中发现的陆路转运记录异常,与京城永丰货栈低价售粮、及关键押运人“黑三”被赌债所困的情况相互印证,推断出存在一条将漕运“损耗”粮食通过陆路转运至皇商货栈,继而销赃变现的隐秘链条!
证据或许还不够直接定罪,但指向性无比明确,逻辑链条清晰!更重要的是,这封密信,打破了京城调查的僵局,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皇帝将密信缓缓放下,目光如炬,先是看向谢无极:“永丰货栈……朕似乎有些印象。”
谢无极脸上的温雅笑容瞬间僵硬,虽然只有一瞬,便恢复如常,但袖中的手指已悄然握紧。他强自镇定道:“京城货栈繁多,臣……不甚了解。”
皇帝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耿忠,声音陡然转厉:“耿忠!”
“末将在!”
“即刻带人,查封永丰货栈!缉拿货栈主事及所有账房!控制那个叫‘黑三’的押运人!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天子脚下,行此蠹国之事!”
“末将遵旨!”耿忠精神大振,轰然应诺,转身大步而去,甲胄铿锵作响。
皇帝又看向谢珩,眼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是赞赏,又似是探究:“太子。”
“儿臣在。”
“韩延此人,贬黜之后,仍心系国事,于微末之处立此大功。着你亲自拟旨,嘉奖其忠勤,擢升……都察院经历司经历,即日返京述职!”
“儿臣领旨!”谢珩躬身,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的一丝冷光。经历司经历,品级不高,却是个能接触核心案卷、拥有一定调查权的职位。将韩延放在这里,既能保护,又能让其继续发挥作用。父皇此举,意味深长。
谢无极站在一旁,听着皇帝一道道指令,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但那份温文尔雅的风度,此刻却像是冰面上的裂痕,隐隐透出下面的寒意。
他千算万算,堵住了京城的所有明枪暗箭,却没想到,那致命的一击,竟然来自那个被他随手拍飞到荒郊野外的“蝼蚁”!
韩延!青龙驿!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
棋局,还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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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永丰货栈被羽林卫连夜查封,账本、货物被尽数起获。赌坊里烂醉如泥的“黑三”也被从赌桌上直接拖走。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京城官场。
林文远在府中得知消息,当场跌坐在地,面如死灰。赵文德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夜求见摄政王,却被王府侍卫冷冷地挡在了门外。
风暴,终于以一种谁都未曾预料的方式,骤然降临。
而引发这场风暴的韩延,此刻正站在青龙驿破旧的院落里,望着京城方向隐约可见的灯火,手中紧握着那份刚刚收到的、由太子东宫侍卫亲自送达的擢升诏书。
夜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驿丞官袍,他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坚不可摧的力量。
微末之地的萤火,终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