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猎猎,吹过残破的城楼。
李沛恩半跪在“尸体”堆里,身上那件银甲已经看不出原色,被道具血浆和泥土染得斑驳不堪。他胸口插着数支箭矢,沉重的道具压得他呼吸困难。按照剧本,这是顾清明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他用那把已经断裂的长枪撑着地,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远方。夕阳如血,残兵退去,这场惨烈的守城战,他赢了。
导演张启年坐在监视器后,整个片场鸦雀无声,只剩下鼓风机制造出的呜咽风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镜头里那个濒死的少年将军。
李沛恩的嘴唇干裂,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眼中最后一点神采,像风中残烛,在剧烈地燃烧、摇曳后,终于一点一点地,熄灭了下去。那不是解脱,也不是不甘,而是一种燃尽一切后的空洞。
他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支撑,重重地向前倒去,脸颊贴上冰冷的、混着沙土的地面。他睁着眼,瞳孔里再也映不出那轮血色的残阳。
“咔——!”
张启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盯着监视器里的回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拿起对讲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长河落》,顾清明,全剧终!”
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李沛恩被工作人员小心地扶起来,卸下身上沉重的道具箭矢。他整个人都有些脱力,脸色苍白得像纸。助理小林立刻冲上来,用厚厚的羽绒服将他裹住,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温热的姜茶。
“沛恩哥,快暖暖。”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一些寒意。李沛恩缓了口气,对周围向他道贺的工作人员一一颔首致谢。他瘦了很多,脸颊的线条愈发清晰,但那双眼睛,在结束了顾清明的使命后,反而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安宁。
晚上,剧组的杀青宴。
李沛恩作为主创,免不了要敬酒。但他酒量不好,小陈和小林一左一右地护着,大部分都挡了下来。张启年端着酒杯走过来,这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导演,此刻眼眶竟有些泛红。
“沛恩,”他拍了拍李沛恩的肩膀,力道很重,“你就是顾清明。谢谢你。”
李沛恩举起杯,里面是助理早就换好的白水。“是我该谢谢您,张导。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两人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杀青宴过半,李沛恩找了个借口,从小陈那里拿回了手机,独自走到酒店外面的露台上透气。手机在关机几个月后第一次连接上网络,无数信息和通知瞬间涌了进来,卡顿了好几秒。
他没去看那些未读消息,而是点开了微博。
热搜榜第一,是一个鲜红的“爆”字。
长河落预告#
他点了进去。
是官博下午五点发布的首支预告片。短短两分钟的视频,以顾清明为主线,剪辑凌厉,配乐悲壮,将他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到最后孤身战死的全过程浓缩其中。
视频的最后一幕,定格在他倒在城楼上,那双彻底失去光亮的眼睛的特写上。
评论区已经炸了。
【卧槽!这是李沛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最后那个眼神,我人没了!】
【这他妈是电影质感啊!张启年牛逼!李沛恩牛逼!】
【以前谁说他只会演耽改的?出来挨打!这演技简直是脱胎换骨!】
【从热恋夏季到长河落日,他真的把自己献祭给了角色。那个眼神,是心死过的眼神。】
李沛恩看着那条评论,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
心死过的眼神。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北京冬夜的冷空气吸入肺里,带着一丝清醒的凉意。他退出了微博,点开微信,置顶的是他母亲的对话框。他发了条语音过去。
“妈,我杀青了。过两天就回家。”
*
同一时间,北京国贸三期,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精英。晏丞坐在主位旁,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神情专注,侧脸的线条冷硬而漠然。没有人能看出,这具沉稳的躯壳里,装着一个怎样荒芜的灵魂。
“关于城南那个项目的风险评估,晏总,您怎么看?”
晏丞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数据模型我看过了,有三个点的逻辑漏洞。第一……”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着,用词精准,一针见血。这是他父亲用近乎残酷的方式,在半年内填鸭式灌输给他的东西。他学得很快,快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会议中场休息。
众人纷纷离席去休息室,晏丞独自一人留在会议室。他拿出私人手机,屏幕上没有游戏,没有社交软件,只有一个浏览器。他熟练地输入微博网址,点进了热搜榜。
当看到“长河落预告”那几个字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戴上无线耳机,点开了视频。
激昂的鼓点响起,画面切入。他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灯下读兵书时,蹙起的眉头。
与挚友对峙时,眼里的痛楚和决绝。
以及最后,身中数箭,倒在血泊里,那双空洞得仿佛能吸走一切光亮的眼睛。
晏丞死死地盯着屏幕,呼吸都停滞了。
他见过那样的眼神。
就在衡阳那个老旧的小区楼下,李沛恩掰开他的手时,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原来那不是演戏。
李沛恩只是把那一刻的自己,原封不动地,搬到了镜头前,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他用一场惊艳世人的表演,为他们那段被他亲手摧毁的感情,立了一座光芒万丈的墓碑。
而他晏丞,就是那个被埋葬的,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亡魂。
“在看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晏丞猛地一颤,迅速锁上了手机屏幕。他回过头,他的父亲晏鸿德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眼神锐利如鹰。
“没什么。”晏丞垂下眼。
晏鸿德的目光在他手机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这个周末,林家的女儿从英国回来。我已经替你约好了,周六晚上七点,在长安俱乐部。别让我失望。”
晏丞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光可鉴人的会议桌面。上面映出他模糊的、没有表情的脸。
“怎么,不愿意?”晏鸿德的语气沉了下来。
晏丞慢慢地抬起头,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晏鸿德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好。”
只有一个字。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那是被抽走了所有脊梁骨之后,彻底的,全然的顺从。
晏鸿德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巨大的空间里又只剩下晏丞一个人。他重新拿起手机,点亮屏幕。屏幕上,是他自己的倒影。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他对着那张陌生的脸,缓缓地,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输了。
输掉了爱情,输掉了事业,现在,他连自己都输掉了。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接通了助理的线路。
“帮我订一张去横店的机票,今晚的。”
助理在那头愣了一下:“晏总?您明天上午还有个董事会……”
“取消。”晏丞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正常的、破釜沉舟的平静,“所有的会,都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