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兔子洞

爱丽丝是在一阵钝痛中醒来的。

额角一跳一跳地疼，像有个小锤子在里面不停敲打。她习惯性地想蜷缩起来，却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而是置身于一片柔软的、有着奇异芳香的草地上。

这不正常。

她昨天明明是在客厅的角落里睡着的，听着父亲酒醉后沉重的鼾声，鼻尖萦绕的是挥之不去的、劣质威士忌混合着陈旧家具的酸腐气味。而不是现在这样——像是躺在天鹅绒毯子上，空气里满是甜腻过头的糖果和腐烂玫瑰混合的古怪香气。

爱丽丝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随即困惑地眨了眨。

天是昏黄色的，像是旧书页被岁月浸染的颜色，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只是一片均匀的、令人不安的昏黄。她躺在一片广阔的草地上，草叶是过于鲜艳的翠绿色，摸上去却带着一丝不真实的凉意。不远处，一株巨大的、花瓣边缘开始卷曲发黑的玫瑰在无风自动，散发着那股甜腻与腐朽交织的气味。

这不是她的家，甚至不像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地方。

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目光落在自己的校服上，动作猛地僵住。

那件洗得发白、但一直努力保持洁净的蓝色校服胸口，晕开了一小片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她颤抖着伸出手指碰了碰，指尖传来一种粘稠的、仿佛带着铁锈味的幻觉。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这里是……哪里？”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这里是你最后的仙境，亲爱的爱丽丝。”

一个平静、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爱丽丝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久未见光。黑色的碎发柔软地贴着他的额角，一双眼睛是更为深邃的墨黑，里面没有惊吓，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悲悯的神情。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本身就是这片怪异风景的一部分。

“你是谁？”爱丽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紧紧抓住染血的校服前襟，“我为什么在这里？这血迹……是怎么回事？”

黑衣少年——死神，微微偏了偏头。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校服的血迹上，那悲悯的神色似乎更深了一些。

“你可以叫我死神。”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爱丽丝耳中，“至于你为什么在这里……爱丽丝，你已经死了。”

“死了？”爱丽丝瞪大了眼睛，荒谬感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不，这不可能！我明明只是睡着了……我……”

她想反驳，脑海却一片空白。关于昨天晚上的最后记忆，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只有父亲咆哮的声音，还有……还有一阵猛烈的推搡，额角撞上坚硬桌角的剧痛，以及随后吞噬一切的黑暗。

“看来你还不愿意想起来。”死神轻声说，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思绪，“没关系，你有时间。三天。”

“三天？三天做什么？”

“查明你死亡的真相。”死神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然后，由你决定，是去往安宁的天堂，还是坠入永恒的地狱。”

真相？爱丽丝的心脏骤然紧缩。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父亲醉醺醺的脸，挥舞的手臂，还有那无法控制的怒火……

“凶手……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可能性有很多。”死神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校服上的血迹，“或许是那个你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在醉酒后失手……也或许，是那些以嘲笑你的痛苦为乐的‘红心皇后’们，将你推入了绝望的深渊……甚至……”

他顿了顿，看着爱丽丝瞬间苍白的脸。

“甚至可能是你自己，在无尽的痛苦中，选择了放弃。”

爱丽丝猛地摇头，长发散乱地遮住她的脸，这是她习惯性的、试图躲避世界的姿势。“不……不会的……”

“找出答案，爱丽丝。”死神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是你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记住，你只有三天。”

说完，他往后退了一步，身形竟开始变得模糊，如同融入昏黄背景的一缕墨迹。

“等等！”爱丽丝急切地喊道，“我该去哪里找？我该怎么办？”

风中只传来他最后的、缥缈的回音：“跟着那只兔子……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死神消失的地方，一道白色的影子“嗖”地窜了过去。

爱丽丝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只穿着精致马甲、打着领结的白色兔子！它用两条后腿人立而行，一只爪子里紧紧攥着一枚巨大的、金光闪闪的怀表，另一只爪子则烦躁地拍打着表壳。

“迟到了，迟到了！哦，天哪，这次真是太迟了！”白兔先生的声音尖细而焦急，它甚至没有看爱丽丝一眼，只是盯着自己的怀表，不停地原地跺脚，“没时间了，爱丽丝，没时间了！”

不知为何，看着这只举止怪异却莫名透着熟悉感的兔子，爱丽丝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她必须跟上它！这可能是她弄清这一切的唯一线索。

她顾不上身体的虚软和额角的隐痛，挣扎着爬起来，追着那道白色的身影跑去。

白兔先生跑得飞快，它钻进一片扭曲的、枝桠像痛苦手臂般伸向天空的树林。爱丽丝气喘吁吁地跟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就在她快要跟丢的时候，白兔先生在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树洞前停了下来。

那树洞边缘参差不齐，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深处散发出潮湿泥土和未知危险的气息。

“跳下去！”白兔先生头也不回地尖叫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等等！”爱丽丝冲到树洞边缘，里面只有望不见底的漆黑，仿佛通往地心。她犹豫了，恐惧攫住了她的脚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喧闹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只见几个穿着华丽扑克牌士兵服装、面目模糊的人，正簇拥着一个头戴巨大红心王冠、脸色涨红（或者说，那是用颜料画上去的愤怒表情？）、体型臃肿的身影，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赶来。

“她在那儿！那个脏兮兮的、偷走我们点心的坏女孩！”红心皇后用足以震落树叶的嗓门咆哮着，粗短的手指笔直地指向爱丽丝，“抓住她！砍掉她的头！”

扑克牌士兵们立刻举起手中像纸片一样薄的长矛，迈着僵硬的步伐冲了过来。

前有未知的深渊，后有暴虐的追兵。爱丽丝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兔子洞，又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士兵，他们空洞的眼神和红心皇后那扭曲的、仿佛集合了所有她熟悉的面孔（校花嘲讽的嘴角，其他女孩窃笑的眉眼）的怒容，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没有时间犹豫了。

爱丽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那甜腻而腐朽的空气，纵身跳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下坠。

无止境的下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得她脸颊生疼。周围是盘旋的、色彩诡异的流光，像打翻了的调色盘。一些模糊的碎片在她眼前闪过——父亲空洞的眼神，酒瓶碎裂的声响，同学们窃窃私语的画面，还有……莉莉丝，那个总是考第一、举止优雅得像个公主的同桌，她看向自己时，那混合着怜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的眼神……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想到莉莉丝？

不知坠落了多久，她终于“噗”地一声，落在了一堆柔软的东西上。她惊魂未定地摸索着，发现那似乎是干枯的树叶和……线团？

她落在了一个堆满杂物的、宽敞却低矮得让她直不起腰的大厅里。四周散落着玩具大小的桌椅、翻倒的茶杯，一切都显得那么巨大，不，是她变小了！

在她脚边，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瓶子，瓶身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用一种优雅的花体字写着：

“喝掉我。”

爱丽丝拿起瓶子，里面是清澈如泪水的液体。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从瓶口散发出来，似乎在向她低语：喝下去，喝下去就能躲起来，喝下去就能忘记烦恼，忘记疼痛，忘记这可怕的处境……

忘记……父亲挥起的手，还有额角那阵尖锐的痛楚……

遗忘的诱惑如此甜美。

她颤抖着拔开瓶塞，将那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她的视野开始模糊，身体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般软了下来。变小……躲起来……忘记……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仿佛听到空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和一个慢悠悠的、带着戏谑的声音：

“每个人都疯了，你只要证明自己清醒就行……亲~爱~的~爱~丽~丝~”

那声音飘忽不定，如同幻觉。

而爱丽丝，已经蜷缩在巨大的落叶堆里，沉沉睡去，暂时忘记了追寻，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那片染血的校服，和她为何来到此地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