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温暖,如同回归母体。
爱丽丝沉溺其中,不愿醒来。在这里,没有刺耳的咆哮,没有冰冷的视线,也没有胸口那片挥之不去的、暗红色的沉重。只有一片虚无的宁静,包裹着她,抚慰着她。
直到一个声音,执拗地穿透这片宁静。
“嘀嗒……嘀嗒……嘀嗒……”
不是钟表的机械声,那声音更轻柔,更急促,带着一种活生生的焦虑,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她耳边跳动。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爱丽丝!”
白兔先生!
记忆的碎片猛地回笼——昏黄的天空,甜腻腐朽的花香,苍白悲悯的死神,暴虐的红心皇后,还有那纵身一跃的失重感……
爱丽丝倏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巨大无比的、如同森林般的草叶,每一根叶脉都清晰得骇人。她躺在一片巨大的、边缘卷曲的枯叶上,四周散落着比她人还高的蘑菇,以及像小丘一样的鹅卵石。她真的变得很小,小得像一只甲虫。
那个晶莹的瓶子滚落在她的手边,里面已经空了。
“喝掉我……”她喃喃念着标签上的字,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她记得跳下兔子洞,记得红心皇后的追捕,记得恐惧……但某些更具体、更尖锐的东西,似乎被一层薄雾笼罩了。比如,父亲昨晚具体说了什么?她额角的疼痛究竟从何而来?那片血迹……是怎么来的?
它们还存在,却失去了棱角,不再那么刺人。
这就是“喝掉我”的效果吗?遗忘之泪……
“嘀嗒!嘀嗒!迟到了!太迟了!”白兔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哭腔。
爱丽丝挣扎着从枯叶上爬下来,循声望去。只见那只穿着马甲的白兔,正在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树根旁焦躁地原地转圈,它死死盯着怀表,那双粉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真正的恐慌。
“等等!白兔先生!”爱丽丝喊道,迈开小小的腿追过去,“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去哪里查明真相?”
白兔先生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它看着爱丽丝,眼神复杂——有焦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
“去哪里?当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它尖声说,用怀表指向一个方向,“穿过蘑菇森林,渡过眼泪池塘!但你必须快!时间不等人,尤其是……你的时间!”它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耳语般的质感,“恨意会拖慢你的脚步,爱丽丝,但遗忘……会让你彻底迷失。”
说完,它不等爱丽丝反应,再次急匆匆地跳走了,白色的尾巴在巨大的草丛间一闪即逝。
恨意?迷失?爱丽丝怔在原地。白兔先生的话像谜语。她该恨谁?父亲吗?还是那些嘲笑她的人?可她甚至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那份恨意的具体形状,它们被那瓶“遗忘之泪”稀释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变小了的校服上,暗红色的血迹依然刺眼。这是唯一没有被遗忘的、赤裸裸的提醒。
她必须往前走。
爱丽丝深吸一口气,朝着白兔先生指的方向走去。蘑菇森林名副其实,五彩斑斓的蘑菇如同参天大树,有些伞盖上还闪烁着磷火般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孢子粉尘,让一切看起来朦朦胧胧。
她走了很久,又累又渴。变小后的世界,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前方的一棵巨大(对她而言)的蘑菇顶上,有什么东西开始显现。
首先是一个弧度优美的、带着点戏谑意味的微笑。
然后,那微笑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宽,露出整排洁白得过分的牙齿。接着,如同画笔渲染,一双琥珀色的、带着睡意的眼睛缓缓浮现,最后是带着条纹的、若隐若现的身体轮廓和一条悠闲摇摆的尾巴。
是那只柴郡猫!它整个身体像是信号不良的影像,在空气中时隐时现,唯有那个笑容,始终清晰地挂在蘑菇顶上。
“迷路了?小不点儿?”柴郡猫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点糖果般的黏腻感,它的笑容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爱丽丝有些警惕,但更多的是无助。“我……我想穿过这片森林。白兔先生说……”
“哦,白兔先生!”柴郡猫打断她,笑容里多了几分嘲弄,“它总是很忙,忙着赶时间,忙着遵守规则……但这里的规则,亲爱的,像我的身体一样靠不住。”它说着,整个身体“噗”地一声完全消失,下一秒又在爱丽丝旁边的另一朵蘑菇上重新凝聚,只是这次少了半只耳朵。
爱丽丝被它神出鬼没的方式弄得有些头晕。“那……我该怎么办?我需要查明真相……”
“真相?”柴郡猫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玩意儿像红心皇后的脾气一样危险。你知道吗,在这里,每个人都坚称自己才是正常的。”它忽然凑近,那张巨大的笑脸几乎贴到爱丽丝面前,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去寻找真相,而是……证明你自己没疯。只要你能证明,那么疯的就是别人了,对吧?亲~爱~的~爱~丽~丝~”
它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某种恶作剧般的愉悦。
证明自己没疯?爱丽丝困惑了。这算什么建议?
“可是,死神说我有三天时间……”
“死神?”柴郡猫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一些,它抬头看了看昏黄的、永恒不变的天空,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那位悲悯的先生啊……他给你时间,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残酷。”它又看向爱丽丝,身体开始从尾巴尖儿慢慢消失,“跟着感觉走吧,小不点儿。或者,跟着你的眼泪和愤怒?它们在这里……可是很显眼的路标呢。”
话音落下,它的身体彻底消失了,只有那个咧开的、 enigmatic 的微笑,还残留在空气中好几秒钟,才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一样,缓缓淡去。
跟着眼泪和愤怒?
爱丽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干的。那瓶“遗忘之泪”似乎带走了她此刻哭泣的欲望。而愤怒……那份被压抑的情感,它在哪里?
她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蘑菇森林里跋涉。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了水流声,还有一股咸涩的、如同海风般的气息。
当她终于钻出最后一片巨大的蘑菇伞盖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水域,水面不是清澈的,而是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如同蒙着泪水的颜色。水面出奇地平静,没有波澜,却散发着浓重的悲伤气息。这就是“眼泪池塘”吗?
而在池塘的对岸,隐约可见一片色彩斑斓、形状扭曲的区域,仿佛有许多歪斜的屋顶和烟囱,空气中似乎还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烤饼干的香气和争吵的声音?
那一定就是白兔先生说的,必须渡过池塘才能到达的地方。
可是,水看起来很深,而且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她这么小,要怎么过去?
爱丽丝站在池塘边,望着对岸那模糊而扭曲的景象,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遗忘让她暂时安宁,却也让她失去了方向。柴郡猫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死神的倒计时在心头滴答作响。
她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岸边潮湿的泥地上,半埋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硬邦邦的、上面覆盖着一层看起来像糖霜,却呈现出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暗红色的……蛋糕。
旁边插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牌子,上面写着:
“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