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池塘的水面，倒映着昏黄的天空，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琥珀。那股咸涩的气息钻进爱丽丝的鼻腔，勾不起丝毫关于哭泣的记忆，只让她喉咙发紧。对岸那片扭曲斑斓的色彩，以及风中隐约传来的、夹杂在烤焦饼干气味里的争吵声，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也恐吓着她。
她太小了，这池塘对她而言无异于一片悲伤的海洋。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泥地里那个小牌子上——“吃了我。”
暗红色的蛋糕，糖霜凝固如同血痂，散发着一种混合了甜腻与暴戾的奇异味道。柴郡猫的话语在脑中浮现：“跟着你的眼泪和愤怒……它们在这里可是很显眼的路标呢。”
眼泪似乎被遗忘封印了。那愤怒呢？
这股一直被压抑在心底，被她用顺从和怯懦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情感，此刻正随着对岸的争吵声隐隐躁动。她想起父亲无端的责骂，想起同学们窃窃私语时的眼神，想起红心皇后那声“砍掉她的头！”……一股灼热的气息开始在胸腔里汇聚。
如果“喝掉我”代表遗忘与逃避。
那“吃了我”……是否代表力量与反抗？
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了她。她需要力量，需要变大，需要渡过这片该死的悲伤之水，去对岸看个究竟！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暗红色的蛋糕。触感粗糙，带着一种不祥的温热。
闭上眼，她将蛋糕塞进嘴里。
味道并不好，像掺了沙子的糖和燃烧的灰烬。但几乎在咽下的瞬间，一股灼热的洪流猛地从胃里炸开，冲向四肢百骸！
“呃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
身体像吹气球一样迅速膨胀！骨骼发出咯咯的声响，肌肉拉伸，视野急速拔高。刚才还如同森林般的蘑菇，转眼间就变成了脚边不起眼的小点缀。那片眼泪池塘，此刻在她眼中，不过是一条稍宽些的、散发着咸味的小水沟。
力量感充盈着身体，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野蛮的勇气涌上心头。那些平日的委屈、恐惧，似乎都被这股灼热的力量蒸发殆尽了。她现在很大，很强壮！谁也不能再欺负她！
她抬起脚，轻易地跨过了“眼泪池塘”，浑浊的水花在她脚下溅起。踏上对岸的土地，她才发现这里比远处看到的更加怪异。
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颜色鲜艳得刺眼的桌椅，它们以各种不可能的角度堆叠、倾斜着。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永远也铺不平的桌布，上面摆满了不断冒着气泡的茶壶、长出腿来回奔跑的茶杯，以及一些看起来活着的、正在互相吵架的茶点。
而在这片混乱景象的中心，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疯狂的茶会。
三个人（或者说，三个形象）围坐在一张相对完整的桌子旁。一个戴着巨大破礼帽、脸色如同褪色墙皮的男人，正声嘶力竭地对着一个空座位咆哮；一个穿着睡鼠毛绒睡衣、眼皮耷拉着的胖乎乎家伙，几乎要把脸埋进茶杯里睡着；还有一个……爱丽丝的目光凝固了。
那是睡鼠。
或者说，是仙境的睡鼠——疯帽匠。
他穿着一件沾满茶渍和油彩的旧礼服，绿色的眼睛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狂乱而痛苦的光芒。他一会儿歇斯底里地大笑，用力拍打着桌子，震得杯碟乱跳；一会儿又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的面前摆满了空的和半空的酒瓶，形状和标签都让爱丽丝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疯帽匠突然抓起一个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和琥珀色的液体四溅，“告诉我！回答我！”
他对着空座位怒吼，但那咆哮的尾音却扭曲变形，隐隐夹杂着另一个声音——一个醉醺醺的、属于她父亲的声音：“……都是你的错……你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想离开我！”
爱丽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这场景，这语调，这无尽的、重复的痛苦……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被“遗忘之泪”封锁的记忆之门。
碎片汹涌而至。
父亲抱着母亲的照片哭泣。
父亲摔碎酒瓶，玻璃片擦过她的脸颊。
父亲通红着眼睛，把她错认成母亲，摇晃着她的肩膀……
还有……最后那猛烈的一推……
“不……停下……”爱丽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巨大的身体撞歪了一张摆满蛋糕塔的桌子，精美的点心滚落一地。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之果”的效果，变得如同闷雷般响亮。
茶会瞬间安静下来。
疯帽匠、三月兔和那只真正的睡鼠，齐刷刷地转过头，目光聚焦在巨人般的爱丽丝身上。
疯帽匠那双狂乱的眼睛，先是茫然，然后渐渐凝聚在爱丽丝那张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巨大的脸上。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的脸，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突然，他脸上的狂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孩童般的迷茫和哀求。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爱丽丝伸出手，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哭腔：
“别走……求你……别再离开我了……”
那一刻，他看的不是爱丽丝。
他透过她，看到了那个抛弃了这个家，也抛弃了他的女人——爱丽丝的母亲。
所有的委屈、恐惧、以及被错认、被当作出气筒的愤怒，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在爱丽丝胸腔里爆发！那股由“愤怒之果”带来的灼热力量失去了控制，她不想再重温这些痛苦！她不想再当母亲的替身！
“我不是她！”爱丽丝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声浪震得周围的桌椅都在颤抖，“你看清楚！我是爱丽丝！是你的女儿！”
她巨大的手掌猛地挥出，不是打向疯帽匠，而是扫向那张承载了无数痛苦循环的茶桌！她要毁掉它！毁掉这该死的、永恒的下午茶时间！
精致的瓷器在空中碎裂，如同凋零的花瓣。茶壶飞出去，撞在歪斜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点心、糖块、酒瓶……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失控的力量下被摧毁、飞溅。
疯帽匠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惊呆了，他站在原地，像个迷路的孩子，看着一片狼藉。
力量在迅速消退。“愤怒之果”的效果正在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虚脱和更加尖锐的痛苦。爱丽丝看着自己造成的破坏，看着疯帽匠脸上那片空白的悲伤，巨大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并没有感到解脱，反而像是亲手打碎了一件虽然痛苦、却无比熟悉的东西。
就在她感到无比茫然和孤独的时刻，一个身影静静地出现在一片狼藉的茶会边缘。
是白兔先生。
它没有看满地碎片，也没有看呆立的疯帽匠，它那双粉红色的眼睛，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悲伤，望着气喘吁吁、逐渐缩回原来大小的爱丽丝。
它的声音不再尖细焦急，而是变得异常轻柔，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却带着千钧重量：
“看吧，恨他很容易，不是吗？”
“发泄愤怒，摧毁一切，就像他对待你那样……”
“但，爱丽丝，那是一条看得见尽头的路……”
“而那尽头……就是地狱。”
白兔先生（莉莉丝）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爱丽丝被愤怒蒙蔽的心。她看着自己造成的、与父亲如出一辙的破坏，一股比眼泪池塘更深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她的灵魂。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