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先生的话，像一阵寒风，瞬间吹散了爱丽丝心中灼热的愤怒迷雾。
“……那是一条看得见尽头的路……而那尽头……就是地狱。”
地狱。这个词让爱丽丝打了个寒颤。她低头看着自己恢复原状、甚至更显纤细的手，又看向周围一片狼藉的茶会——翻倒的桌椅、碎裂的瓷器、泼洒的茶水与酒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幅丑陋的图画。而疯帽匠（父亲）站在那里，脸上不是愤怒，而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所震慑后的、空白的茫然与无措。
这一幕，何其熟悉。
只不过，以往那个挥舞手臂、打碎东西的人，是父亲。而现在，是她自己。
“恨他很容易”，莉莉丝（白兔先生）说得对。模仿他的暴怒，将痛苦原样奉还，是此刻最容易做的事。但这除了制造更多的废墟，让她变得和他一样，还能带来什么？她并没有从这破坏中得到丝毫解脱，反而感觉内心某个地方也跟着碎裂了。
疯帽匠似乎终于从呆滞中清醒了一些，他看着爱丽丝，眼神不再是透过她看母亲，而是带着一种混沌的、无法理解的痛苦，喃喃道：“为什么……连你也要毁掉……最后一点……”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抱着头，缓缓蹲了下去，蜷缩在废墟里，仿佛这样就能躲回那个只有他和痛苦回忆的永恒下午。
爱丽丝没有再看他。她转向白兔先生，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我……我该怎么办？”
白兔先生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爪子里紧紧攥着的怀表。那金质的表壳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表盘上的指针正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旋转着，发出急促的“嗡嗡”声。
“时间不多了，”它抬起头，粉红色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最终的审判，就要开始了。”
审判？
仿佛是为了印证它的话，远处，那座属于红心皇后的、尖顶扭曲如同噩梦的城堡，突然传来了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紧接着，是整齐划一、如同铁片刮擦地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来了！”白兔先生惊叫一声，耳朵紧张地竖起，“快！我们必须……”
它的话音未落，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原本歪斜的树木和蘑菇后面，涌出了大量扑克牌士兵。他们不再是之前追捕她时那般散乱，而是排着整齐的方阵，手持锋利的长戟，面无表情，将爱丽丝和白兔先生团团围住。
然后，队伍分开，红心皇后那臃肿而华丽的身影，在簇拥下缓缓出现。她今天戴着一顶更大的王冠，上面的红心宝石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她看着爱丽丝，又扫了一眼被毁掉的茶会，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得意与狠厉。
“啊哈！”皇后用她那足以震落树叶的嗓门宣布，“证据确凿！这个卑贱的、偷走我们点心的女孩，不仅擅闯仙境，还毁坏了私人财产——看这精美的茶具！更重要的是，她身上带着不洁的、肮脏的血迹！”
她的手指猛地指向爱丽丝校服上那片已经发暗的污渍。
“这是罪恶的印记！”皇后咆哮，“我宣布，立即将她押回城堡，接受最高法庭的审判！罪名是——偷窃幸福、破坏秩序、以及……意图弑父！”
“弑父”两个字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爱丽丝的心脏。她浑身冰凉，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在那庞大的、充满恶意的指控面前，发不出任何声音。
扑克牌士兵们一拥而上，冰冷僵硬的手抓住了她细瘦的胳膊。白兔先生焦急地试图阻拦，却被一个士兵用长戟轻易地拨到一边，它怀里的表“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怀表！”爱丽丝惊呼。
在被士兵粗暴地拖走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只掉落在泥土里的金色怀表上。就在她的指尖几乎要脱离那片区域时，她看到，怀表的玻璃表壳在撞击中裂开了一道细缝。
而透过那道缝隙，她似乎看到了……
不是指针。
那表盘之下，仿佛是一个微缩的、不断变幻的舞台。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破旧的客厅，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的、穿着校服的瘦小身影，看到了一个摇摇晃晃、手里提着酒瓶的男人高大的背影……
那是她的记忆！
白兔先生（莉莉丝）的怀表，储存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她不敢面对、试图遗忘的——记忆！
士兵的拖拽毫不留情，视野飞速后退，茶会的废墟、疯帽匠蜷缩的身影、掉落在地的怀表，以及白兔先生那焦急而悲伤的眼神，都迅速模糊、远去。
她被押解着，走向那座华丽而压抑的城堡。高耸的、色彩斑斓却扭曲的墙壁向她压来，城堡内部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回廊无数，每一扇门都长得一模一样，充满了嘲弄与迷失感。
她知道，这就是红心皇后的法庭，是她所有恐惧与外界压力的具象化。她们嘲笑她的贫穷，她的家庭，她试图隐藏的伤痕。而现在，她们要将她最后的尊严也剥夺，给她扣上最可怕的罪名。
她被推搡着穿过一道又一道回廊，最终进入了一个广阔无比的大厅。
大厅尽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镶嵌着无数红心的王座。王座下方，黑压压地坐满了“观众”——那些曾经嘲笑过她的同学的面孔，若隐若现地浮现在扑克牌士兵们的牌面上，带着统一的、冷漠的看客表情。
这是一场早已预设好结局的审判。
而爱丽丝，穿着那件染血的校服，孤零零地站在大厅中央，如同待宰的羔羊。
她该怎么办？否认？哭泣？还是再次吃下“愤怒之果”，像摧毁茶会一样，摧毁这个法庭？
不。那没有用。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城堡厚重的墙壁，回到了那片茶会的废墟，落在了那只裂开的、储存着她所有痛苦根源的记忆怀表上。
真相不在别人的指控里，也不在愤怒的毁灭中。
它被锁在那只怀表里，锁在她一直逃避的、那个夜晚最后的记忆中。
红心皇后高高在上，用权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充满了最终的、恶意的宣判意味：
“爱丽丝！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所有“观众”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向场中央那个渺小的、穿着染血校服的女孩。
爱丽丝缓缓地抬起头，面对那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权威，她眼中之前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平静。
她看着红心皇后，看着周围那些冷漠的面孔，用清晰而稳定的声音，说出了让整个法庭瞬间陷入死寂的话语：
“我不辩解。”
“我要求……”
“出示最后的证据——我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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