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寂静的红心法庭里激起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我要求出示最后的证据——我自己的记忆。”
红心皇后涂得鲜红的嘴唇惊愕地微张着,权杖举在半空,忘了落下。观众席上那些模糊而冷漠的面孔,也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如同面具龟裂般的动摇。这个卑微的女孩,没有哭泣,没有求饶,甚至没有愤怒地反驳,她只是平静地要求面对最残酷的真相。
“荒、荒谬!”皇后反应过来,声音因恼怒而更加尖利,“你的记忆?那不过是更多谎言的碎片!本宫不准……”
“准她。”
一个平静、略带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
所有人循声望去。在法庭最高的、一处扭曲的穹顶窗棂上,不知何时停驻了一只巨大的渡鸦。它通体漆黑,羽毛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一双墨黑的眼睛沉静地俯瞰着下方,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
死神。
他以另一种形态,在此刻现身。
渡鸦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与此同时,法庭的大门被猛地推开,白兔先生(莉莉丝)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它那身精致的马甲沾了泥土,但它怀中紧紧抱着的,正是那只金色怀表——记忆怀表。
表壳上的裂痕如同一道闪电,而透过玻璃,能看到其内的指针正在疯狂地逆向旋转,发出越来越急促的“嗡嗡”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
“不!拦住它!”红心皇后尖叫,脸上的愤怒扭曲成了恐慌。
但已经晚了。
白兔先生用力将怀表高高举起。一道强烈的、如同实质般的白光猛地从表盘的裂缝中炸开,瞬间吞噬了整个法庭!
炫目的光芒中,景象变幻。
爱丽丝发现自己不再站在法庭上。她站在了那个熟悉得令人心痛的、破旧的客厅里。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威士忌刺鼻的气味。
她看到了。
看到瘦小的自己,穿着那件洁净的旧校服,正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而对面的男人——她的父亲,满脸通红,眼神涣散,手里抓着一个快空了的酒瓶,正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他脑海中那个离去女人的幻影,痛苦地咆哮、哭泣、咒骂。
“……为什么离开……回来!你给我回来!”
然后,他猛地转过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角落里的爱丽丝。那一刻,他的眼神是空洞而错乱的,他透过她,看到了他无法释怀的妻子。
“是你……是你也要走,对不对?”他摇摇晃晃地逼近,酒气喷在爱丽丝脸上,“像她一样……嫌弃我……要抛弃我!”
“爸爸,不是我!我是爱丽丝!”记忆中的小女孩恐惧地往后缩,声音带着哭腔。
“骗子!你们都一样!”父亲的情绪彻底失控,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打,而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力气,抓住了爱丽丝瘦弱的肩膀,疯狂地摇晃着她,“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放开我!爸爸!”小爱丽丝挣扎着,恐惧让她爆发出力量,她猛地向后一推——
醉醺醺的父亲本就脚步虚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踉跄着向后倒去。他的后腰重重地撞在了身后尖锐的木质茶几角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手,发出一声痛苦夹杂着暴怒的闷哼。而小爱丽丝在挣脱的惯性下,也未能站稳,额头同样狠狠地磕在了桌子的另一角上。
一阵尖锐的剧痛袭来,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父亲因疼痛和震惊而略微清醒了一瞬、写满茫然与无措的脸,以及他下意识伸出的、似乎想要拉住她的手。
……
白光缓缓消退。
法庭的景象重新凝聚。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段记忆,包括高高在上的红心皇后。她那暴虐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预谋,没有故意的伤害。只是一个被痛苦吞噬的男人,和一个在恐惧中挣扎的女孩,在命运的捉弄下,共同酿成的一场悲剧性的意外。
爱丽丝站在原地,校服上的血迹仿佛变得滚烫。真相原来如此……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没有纯粹的恶魔,只有深陷泥潭、互相伤害的可怜人。
她抬起头,看向窗棂上的渡鸦(死神)。
“看到了吗?”死神的声音直接在她心中响起,平静无波,“真相往往并不戏剧,只是充满了无奈的悲伤。现在,做出你的选择吧,爱丽丝。基于这真相的选择——是带着对他的恨意坠入地狱,永世被怒火焚烧?还是……放下这重担,走向安宁?”
整个法庭,连同红心皇后和所有的观众,都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审判。而审判官,是爱丽丝自己。
恨吗?
是的,她恨。恨他的酗酒,恨他的失控,恨他带给她的恐惧和伤害。这份恨意如此真实,如同她校服上干涸的血迹。
但是……
她同样看到了他清醒时,看着自己伤痕时那悔恨痛苦的眼神;看到了他偶尔带回一块并不好吃的廉价糖果时,那笨拙的、试图弥补的姿态;看到了他被妻子抛弃后,那和她一样深不见底的、被遗弃的痛苦……
恨意,或许能给她力量,但那力量是毁灭性的,会将她自己也燃烧殆尽,如同那“愤怒之果”的效果。而选择不恨,并不意味着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更不意味着忘记那些伤害。
那是一种……放过自己。
是将那个一直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从名为“受害者”的牢笼里释放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甜腻腐朽的仙境气息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晨般的、带着凉意和微光的崭新气息。她看着死神(渡鸦),看着身边眼神充满鼓励与释然的莉莉丝(白兔先生),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选择……”
“不恨。”
三个字,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红心法庭,连同其中所有的角色,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色彩褪去,声音消失,只剩下一片纯净的、温暖的白光。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沉重枷锁。她转头看向身边,白兔先生(莉莉丝)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脸上却带着最为明亮、温暖的笑容。
“你看,”莉莉丝微笑着说,声音如同融化的雪水,“你不需要变得完美,你只需要成为完整的自己。”
光芒中,莉莉丝的身影化作点点荧光,如同温柔的萤火虫,缓缓融入爱丽丝的胸口。一股温暖而坚实的力量瞬间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那不是外来的力量,而是她自身一直拥有,却被恐惧和自卑掩埋的——完整的自我。
人格,在此刻圆满整合。
……
现实世界。
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
爱丽丝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她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耳边是医疗仪器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额角包裹着纱布,传来隐隐的钝痛。她艰难地转动视线,看到窗边,一个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趴在床边,似乎睡着了。那是她的父亲。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爱丽丝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虚假的原谅。心中是一片暴风雨过后,异常平静的海面。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都留在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仙境里,被那句“我选择不恨”洗涤一空。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父亲是否会真正戒酒,他们的关系将走向何方。但此刻她知道,她不再是被动承受伤害的那个小女孩了。
她拥有了选择的力量——选择如何面对过去,如何走向未来的力量。
窗外,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顽强地穿透云层,洒落在窗台上,明亮而温暖,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