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轨坠落

中亚的黎明总裹着一层凛冽的寒气。

2053年1月6日的哈萨克斯坦草原尤甚。地球联合政府中亚支部办公楼的防弹玻璃外，雪粒被北风卷成白色漩涡，拍打玻璃的声响从细碎的“噼啪”渐变成密集的“哒哒”，像某种倒计时的节拍。库克维拉站在落地窗前，指尖还残留着全息会议屏的低温——十分钟前，他刚和北非支部敲定撒哈拉农业区的节水方案，屏幕那头的椰枣树影还在暖风中晃动，此刻却只剩窗外灰蒙的天，连朝霞都像被冻住了，迟迟不肯撕开云层。

桌上的加密通讯器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红级警报声，不是常规联络的低频震动，而是最高优先级的“全域危机”信号。库克维拉的手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按向接听键，听筒里没有熟悉的汇报声，只有电流撕裂空气的尖啸，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嘶吼：“主席！地月轨道……遭到饱和袭击！货运航道K3、K7段全断了！欧洲支部的‘星桥三号’空间站……失去信号！”

“袭击方确认了吗？是轨道骑士的巡逻舰队还是……”他攥紧通讯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甚至能摸到外壳因高频震动而产生的灼热感。话没说完，听筒里的声音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电流杂音吞噬，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接连按下“重连”键，屏幕上跳出的红色提示像烙印般刺眼——“信号链路中断：物理层阻断”。

库克维拉猛地将通讯器砸向桌面，金属外壳与实木桌面碰撞的声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他快步走到文件柜前，抽出标着“轨道骑士团”的蓝色档案夹，指尖划过“杜迪拉克大元帅”的照片——银灰色盔甲，肩甲上的狮鹫徽章磨得发亮，这是个从军校时期就以“严谨到刻板”闻名的军人，从不会擅自越过布鲁克皇帝的授权边界。

“主席！您看这个！”秘书抱着平板电脑冲进来，膝盖撞到门框发出闷响，却顾不上揉，直接将屏幕怼到库克维拉面前。画面是全球紧急频道的直播回放，杜迪拉克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盔甲上还沾着疑似太空尘埃的白色粉末，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即日起，轨道骑士团正式对地球联合政府宣战。所有地月轨道、拉格朗日点空间站控制权，归布鲁克皇帝所有。拒不投降者，视为地球之敌。”

库克维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放大屏幕，盯着杜迪拉克身后的背景——那是轨道骑士旗舰“破军号”的指挥舱，舷窗外能看到被炸毁的卫星残骸。“不对，”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宣战诏书必须有皇帝的玉玺编码，杜迪拉克没有这个权限。他要么是被胁迫，要么……”

“欧洲支部最后一条讯息说，‘破军号’的通讯频率被篡改了！”秘书的声音带着哭腔，“北美支部、澳洲支部……所有跨洋通讯全断了，我们现在像被关在铁盒子里！”

库克维拉抓起椅背上的深色大衣，扣子扣到最顶端：“备车，去航天城。通知发射中心主任、飞行控制总监、探索者号项目组……十分钟后，紧急会议。”他走到门口时，目光扫过办公桌——那里放着三天前被驳回的“探索者号试运行申请”，红色批注还没干：“反物质推进器未通过极限测试，暂缓”。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个被搁置的试验项目，会在四小时后成为唯一的救命稻草。

车队在雪地上疾驰，轮胎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哈萨克斯坦地联航天城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四座发射塔架像银色的巨人矗立在草原上，往日里穿梭不息的燃料运输车不见了，只有应急救援车的红色灯光在空旷的发射场里打转，像濒死者的脉搏。

库克维拉推开车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瞬间灌进衣领，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立刻抬头望向天空——往日里能看到货运飞船尾迹云的东南方向，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蓝色，连最亮的启明星都被云层遮住了。

“主席！您可来了！”发射中心主任伊万诺夫快步迎上来，脸上的胡茬没刮，眼镜片上沾着水汽，“探索者号的五艘试验船都在发射架上，反物质推进器昨晚刚完成紧急充能，就是……”

“就是生命维持系统只能撑七十二小时，没有地面引导，全靠手动操作。”库克维拉接过他手里的平板，直接点开探索者号的参数面板，“我知道。但现在，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紧急会议室内，十二位负责人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坐成一圈，每个人面前的全息屏都亮着，却没人说话。库克维拉将加密U盘插进中央控制台，巨大的全息投影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银灰色的探索者号飞船悬浮在半空，两侧挂载的临时推进器还留着焊接的痕迹，尾焰喷射口的陶瓷涂层泛着暗黄色。

“敌人的‘轨道封锁网’已经形成，常规化学燃料飞船无法突破近地轨道，”他伸手在空中划过，投影立刻切换成地月轨道示意图，红色的封锁线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地球周围，“但探索者号的反物质引擎不一样，它的推重比是常规飞船的三点五倍，理论上能在封锁网的间隙中穿梭。现在，我们有五枚重型运载火箭，五艘探索者号，五组宇航员。”

“可是主席！”飞行控制总监马克维奇突然站起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探索者号的导航系统还没完成在轨校准，全靠宇航员手动规避 debris（太空碎片），风险太大了！”

“风险？”库克维拉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疲惫的坚定，“马克，现在地联总部失联，郑涂主席下落不明，全球一半的城市失去电力。我们现在谈的不是风险，是能不能活下去。”他按下桌上的红色按钮，会议室外传来尖锐的集合哨声，“通知宇航员，十分钟后登船。发射程序按‘紧急预案C’执行，跳过所有非必要测试。”

没有人再反驳。指令像电流一样迅速传递到各个部门：发射控制室的灯光从常规的白色切换成紧急的红色，原本停摆了半年的控制台重新亮起，屏幕上的数据流飞快滚动；燃料加注车重新启动，橘红色的燃料管像血管一样连接到火箭上；五组宇航员穿着白色的舱内服，从生活区快步走向发射塔架，他们的步伐坚定，头盔上的面窗反射着红色的警示灯，却没人回头——每个人都知道，这可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程。

库克维拉站在发射控制室的观测窗前，手指紧紧攥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第一组宇航员通过电梯进入火箭的乘员舱，看着发射塔架的摆臂缓缓收回，看着火箭底部的导流槽开始注入冷却水。

“各单位注意，这里是发射控制室，”伊万诺夫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整个发射中心，“一号火箭进入T-10分钟倒计时。”

“一号火箭：推进系统压力正常，燃料加注完成，逃逸塔锁定。”

“二号火箭：宇航员生命体征稳定，通讯链路畅通。”

“三号火箭：气象部门报告，发射窗口无异常，风速小于5米/秒。”

播报声在控制室里此起彼伏，库克维拉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倒计时数字：T-5分钟，T-4分钟，T-3分钟……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控制台的滴答声混在一起，像某种命运的节拍。

“T-60秒，开始程序转弯测试。”

“T-30秒，关闭燃料舱通风阀。”

“T-10秒，点火准备！”

库克维拉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5，4，3，2，1，点火！”

一号火箭底部突然喷出橘红色的火焰，巨大的轰鸣声透过厚厚的混凝土墙壁传来，震得地面微微颤抖，观测窗上的玻璃都泛起了细密的波纹。火焰逐渐变成耀眼的白色，火箭缓缓升空，拖着长长的尾焰，像一把锋利的剑，刺破了灰色的云层。

“一号火箭助推器分离正常，进入程序转弯阶段！”

“二号火箭点火！”

第二枚火箭紧接着升空，尾焰在天空中划出两道平行的弧线，逐渐变成两个小小的光点。控制室里终于有了动静，有人开始小声欢呼，马克维奇甚至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这半年来，探索者号项目组承受了太多压力，从资金削减到人员流失，没人想到它会以这样的方式“重生”。

“一号探索者号与火箭箭体分离，进入近地轨道！”

“反物质推进器启动正常，能量输出稳定！”

“二号飞船信号捕捉成功，轨道参数正常！”

库克维拉松了口气，靠在栏杆上，目光追随着天空中的光点。他想象着宇航员们操控飞船突破封锁网的场景，想象着他们抵达月球背面的中继站，重新建立起全球通讯的画面，想象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能有一丝转机。

就在这时，控制台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警告！一号探索者号信号强度骤降！”

“什么？”马克维奇冲到控制台前，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出事发区域的轨道图！快！”

屏幕上，一号飞船的坐标点突然变成了红色，随后迅速闪烁了几下，彻底消失。

“一号飞船……信号丢失。”操作员的声音带着颤抖，“重复，一号探索者号信号丢失，未收到任何紧急求救信号。”

控制室里的欢呼声瞬间消失，只剩下警报声在回荡。库克维拉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死死盯着屏幕，希望那红色的坐标点能重新亮起。

“警告！二号探索者号信号异常！”

“三号！三号飞船也没信号了！”

“四号、五号……全没了！所有飞船信号都消失了！”

操作员的声音越来越绝望，马克维奇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抓着头发，嘴里喃喃自语：“是‘天盾’防御系统……他们早就布好了拦截网，我们……我们就是在送命。”

库克维拉没有说话，他慢慢转过身，走出控制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的绿光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道冰冷的伤疤。他走进旁边的休息室，关上门，将外面的嘈杂和绝望隔绝在外。

休息室的桌子上放着一支钢笔和一叠白纸，纸张边缘有些卷边，是之前开会时剩下的。库克维拉坐下，拿起笔，手指有些颤抖，却没有停下。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字迹，墨水渗透纸张，在背面晕开小小的墨点。

窗外的风声更响了，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怒吼。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那里已经没有了光点，只剩下灰蒙蒙的云层，刚才还存在的尾焰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坚定，只剩下黯淡的沉默，只有手中的笔还在移动。

最终，笔尖停在一行字上，墨迹深深，仿佛要刻进纸里，刻进这场战争的第一天：

地球联合政府正式紧急全球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