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藏在抽屉深处的画册，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林惑心底激起了远比想象中更大的波澜。他试图将其归因于对一段扭曲关系的终结所带来的解脱感，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开始失眠。夜晚变得格外漫长，黑暗中，沈屹辰那双盛满痛苦和绝望的黑眸，他苍白着脸坐在冰冷地板上的样子，以及画册上那些笨拙却专注的线条，总是不受控制地交替浮现。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斩钉截铁的“最后通牒”，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正确和……毫无留恋。
这种自我怀疑让他感到烦躁和不安。
这天午休，林惑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透透气，下意识地走上了教学楼的天台。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是他偶尔躲避喧嚣的据点。
然而，当他推开天台沉重的铁门时，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沈屹辰。
他背对着门口，倚靠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的城市轮廓。初夏的风吹拂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和额前细碎的黑发，左臂似乎已经拆了石膏，但动作仍能看出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听到开门声，沈屹辰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似乎知道来的人是谁。
林惑的脚步顿在门口，进退两难。他想立刻转身离开，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声在两人之间穿梭。
过了许久，久到林惑几乎要放弃，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时，沈屹辰却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却清晰地传到了林惑耳中。
“我要走了。”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又是一阵沉默。
沈屹辰依旧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远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他。
“手续都办好了。”他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下周三的飞机。”
下周三……这么快。
林惑抿紧了唇，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挽留？他做不到。祝福？显得虚伪。
“以前……”沈屹辰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艰难，“……给你造成了很多困扰。对不起。”
这句道歉，比画册上那冰冷的三个字，更让林惑感到心悸。因为它听起来，像是……最后的告别。
“我知道说这些毫无意义。”沈屹辰自嘲般地笑了笑，那笑声在风里显得格外苍凉，“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看向了林惑。
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不少，下颌线条更加清晰，脸色也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那双黑眸，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痛苦和绝望，而是变成了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林惑，目光里没有了以往的偏执和贪婪，只剩下一种淡淡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疲惫和……释然？
“林惑，”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种林惑从未听过的温柔和……决绝，“能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林惑看着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沈屹辰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但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不会让林惑感到压迫的范围。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林惑的眉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如果没有那些欺骗，没有那些糟糕的开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是……最普通，最平常的相遇……”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底已久、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我们之间，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天台上，只剩下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和沈屹辰那双充满了卑微期盼、却又带着绝望预感的黑眸。
林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如今却在他面前将自己低到尘埃里的沈屹辰。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着，传来一阵密集而尖锐的刺痛。
可能？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竞争、对抗、误解和欺骗。那些糟糕的过往，如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如何能轻易跨越？
他看着沈屹辰眼中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张了张嘴，那个“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篮球场上那不顾一切的冲撞。
想起了更衣室里那带着血腥味的、粗暴的吻。
想起了那本画册里，笨拙却专注的每一笔。
想起了他即将离开的、决绝的背影。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强行压制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给出那个斩钉截铁的否定答案。
他的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答。
沈屹辰看着他眼中剧烈的挣扎和动摇，看着他微微张合却发不出声音的嘴唇，那双死寂的黑眸中，骤然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虽然微弱，却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深沉的绝望。
他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希望。
然而，就在这时——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天台的寂静，也如同一声惊雷，猛地将林惑从那种混乱的情绪中惊醒。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沈屹辰伸出的手，也避开了他那双骤然亮起却又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
铃声还在持续，如同催命的符咒。
林惑慌乱地别开脸，不敢再看沈屹辰的表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该回去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冲下了天台，将那未尽的答案，和沈屹辰眼中那瞬间破碎的光芒，一同抛在了身后。
沈屹辰独自站在天台上，听着那渐行渐远的、仓促的脚步声，和楼下逐渐喧闹起来的人声。
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许久，才缓缓地、僵硬地收回了手。
指尖，一片冰凉。
他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苦涩、却又带着一丝了然的弧度。
终究……还是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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