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笑闹声一路未歇，窗外景致渐渐从市井屋瓦换成层叠青山，等马车“咯噔”一声碾过青石板停稳，车帘外已能望见妙峰山的轮廓——青灰色的山影浸在澄澈秋光里，山脚下的石阶蜿蜒向上，被落叶铺得软乎乎的，果然不负“妙峰”之名。
众人按捺着雀跃次第下了马车，脚刚沾着湿润的泥土，百合和凌霄也跟着从车夫旁的侧座跳下来，拎着绣着缠枝莲的小包袱就想跟上。
“你们俩留在这儿等吧。”司茵倩回头瞥见，摆了摆手直截了当道。她拢了拢被山风吹乱的菱纹衣襟，眼里带着点耍赖似的笑意，“有你们跟着，总觉得束手束脚放不开玩，今儿就当给你们放个假啦。”
百合和凌霄对视一眼，虽满脸不放心，却也深知这位公主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拗不过只得躬身应下：“公主保重，奴婢们在此等候。”司茵倩见他们停了步，立刻转头冲其他人扬了扬下巴：“走啦走啦！咱们自己上山去！”话音未落，已率先踩着石阶往上跑了两步，水绿色的裙摆扫过路边丛生的野菊，惹得身后众人笑着追了上去。
刚踏上石阶没几步，竹清河就蹦到队伍前头，故意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开了口：“哎，你们听说没？前阵子有人来这山里，遇上过怪事呢——”
她边说边配合着左右瞧了瞧，脚步也放慢些，“听说这山上啊，保不齐就藏着些毒蛇，青竹似的缠在树干上，要是倒霉被咬一口，那可就……”她顿了顿，猛地加重语气，“小命当场就没啦！”
这话刚落，云柚瑶正好走在竹清河身侧，听了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温温柔柔地补了句：“也不是所有蛇都这样的，只有银环、五步这类毒蛇咬了才会出事，普通的草蛇咬一口，挤出毒血、敷上草药，处理好伤口就没事啦。”她指尖还比划着包扎的动作，眼里满是认真。
竹清河被戳穿也不恼，反倒冲她眨了眨眼，又转头冲后面的人扬声：“那谁知道哪条有毒哪条没毒？黑乎乎的缠在脚边，难道还先问它名字？总之咱们可得当心着点！”说着还故意往路边的草丛里瞥了瞥，作势要拨开草叶，惹得胆小的梅西棠下意识往柳沐守身边凑了凑，倒也让这枯燥的登山路添了不少热闹。
兰枕星步子迈得快，青白色的衣袂在石阶上掠过，清瘦的身影却格外利落。司茵倩瞧着他快走出半段路，心里一急，脚下步子也跟着赶，没留意阶边一块凸起的碎石，脚踝猛地一崴，“嘶”地倒抽口冷气，身子晃了晃就要往下滑。
“小心！”
兰枕星几乎是瞬间回头，大步跨回来稳稳扶住她的胳膊，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衣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怎么样？能走吗？”他声音比平时沉了些，视线紧紧落在她迅速肿起来的脚踝上，眉尖拧成了疙瘩。
司茵倩试着动了动，钻心的疼让她蹙紧了眉，摇了摇头：“不行，站不稳。”
没等她再说什么，兰枕星已蹲下身，后背稳稳地对着她，宽实的肩头绷出好看的线条：“上来。”语气不容置喙。司茵倩愣了愣，脸颊唰地红透，犹犹豫豫地伏上去，手臂轻轻圈住他的脖子，只觉他后背结实有力，还带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混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你们先往上走吧，我背她下山歇着。”兰枕星站起身，对其他人道。
柳沐守却摆了摆手：“这都快酉时了，天不早，方才小竹子还说有蛇，夜里山路难行，咱们也别散了，一起下山吧。”众人都点头应了，没人再提登山赏景的事，簇拥着两人往山下走。
下山的路慢了些，梅西棠先开了头，哼起了小时候的童谣，调子软糯婉转，竹清河跟着接腔，跑调跑得没边，倒把先前的紧张气儿驱散了不少。司茵倩伏在兰枕星背上，听着前头的笑闹声，鼻尖蹭着他的衣领，轻声问：“我是不是很重？你累不累？要不我自己下来走两步？”
兰枕星脚步没停，稳稳当当踩着石阶，声音闷闷地从胸腔传出来：“不重。”顿了顿，又补了句，“不累。”耳尖却悄悄爬上点红，被山风吹得微微发烫，连脖颈都泛着浅淡的粉色。
下了山时，日头已斜斜沉向山尖，天边染着层橘红的晚霞，渐渐往深紫里褪，眼看就要暗透。云柚瑶瞧着众人都有些乏了，裤脚沾着泥土，便轻声提议：“前头路口好像有间饭馆，屋檐下挂着灯笼呢，要不咱们去那儿歇会儿？吃了晚饭再各自回家，也省得赶夜路。”
司茵倩刚从兰枕星背上下来，正由他扶着站在路边揉脚踝，听了立刻点头：“这个主意好！我也确实饿了，山路走得腿都软了。”竹清河早没了讲恐怖故事的力气，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跟着附和：“走走走！我要吃酱肘子！还要吃红烧排骨！”
兰枕星没说话，只是扶着司茵倩往云柚瑶指的方向看了眼——不远的路口果然立着家小饭馆，木质的门楣上挂着块“望山楼”的牌匾，屋檐下悬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光影摇曳，看着倒暖和。他便顺势扶着司茵倩往前挪了两步，见她能慢慢走，便松了些力道，只虚虚护着她的胳膊——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传出去，于她名声有损：“走吧，慢着点。”众人见状，也都笑着跟了上去，脚步虽慢，倒比上山时多了些踏实的倦意。
一行人慢慢挪进小馆子，里头果然坐了不少登山下来的旅客，说话声、碗筷碰撞声混着饭菜香，倒也热闹。二楼包间的门敞着几扇，隐约能瞧见里头的人影，偶尔传来几声低语。
竹清河眼尖，瞅见角落一张能容七八人的大圆桌，当即挥着手喊：“那儿那儿！都往这儿坐！”众人跟着落座，刚歇口气，店小二就颠颠地凑过来，把油腻的菜单递到桌中间：“客官，要点些什么？咱们这儿的酱肘子、炖羊肉可是招牌！”
竹清河一把抢过菜单，看也不看先点了串荤名：“酱肘子！红烧排骨！再来个炖羊肉！还要一盘卤牛肉！”末了还想往下念，对面的司茵倩却悄悄蹙了眉——她在宫里素来饮食清淡，听着这满桌荤腥，鼻尖似都闻着了腻味，胃里微微发沉。
兰枕星坐在她身侧，余光正好瞥见她那点不自在，抬手轻轻敲了敲桌子，对竹清河道：“别光点这些，女娘们大多不爱吃太荤的，添几道素菜。”他指尖划过菜单，“加个清炒时蔬，再来个凉拌木耳、香菇青菜，汤要冬瓜海带汤，清淡些。”
竹清河这才后知后觉拍了下脑门：“哎哟对！我忘了这茬！还是星星你体贴！”赶紧翻着菜单附和，“对对对，就加这几道素的！”
正说着，馆子的掌柜槐花娘子端着壶热茶走了过来，她围着块蓝布围裙，鬓边别着朵白色绒花，笑盈盈的：“看你们人多点得也实在，今儿算缘分，送你们一坛我自个儿酿的梅子酒，解解乏。”说着就叫店小二去取酒。
她目光扫过桌众人，落到司茵倩脸上时，眼里忽地漏出点错愕，像是认出了什么，瞳孔微缩，却又极快掩了下去，只笑着又添了句：“客官慢用啊，不够再叫我。”说完便转身快步去招呼别的桌了，围裙下摆扫过门槛时，动作略显仓促。
司茵倩被她那一眼看得微怔，刚要细想，兰枕星已把倒好的茶水推到她面前：“先喝点水，垫垫肚子。”她眨了眨眼，把那点异样压下去，端起杯子抿了口温热的茶水，舌尖泛起淡淡的茶香。
菜很快上了桌，酱肘子的油香、炖羊肉的醇厚混着清炒时蔬的脆嫩气儿飘过来，众人拿起筷子刚要动，隔壁桌的说话声就钻了过来——那桌坐了三个糙汉子，嗓门极大，聊得正热络，话题却渐渐偏了。
“说起来，这家馆子最近邪门得很。”一人压低了声，却还是漏了些到这边，“我听山下客栈的伙计说，总有些打扮古怪的客人，半夜三更来这儿，偷偷在后院交易，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另一人跟着接话，声音里带着点后怕：“何止啊！前几日夜里，这店的老掌柜都被人毒死了！就死在后院库房里，听说嘴唇乌得吓人，七窍还有血沫子！”
这话一出，邻桌顿时静了静，好几双筷子都停在了半空。楼上包间也有了动静，几扇半开的门后，隐约有目光探出来，先前还喧闹的包间这会儿没了声息，偶尔有几道视线在彼此身上扫过，四目相对时又匆匆移开，眼里都带了点猜疑，像是在琢磨这传闻里藏着什么阴谋。
这边，竹清河正啃着排骨，闻言含糊道：“瞎扯吧？这掌柜的不是好好的？刚还来送酒呢！”梅西棠也撇撇嘴，往嘴里塞了口青菜：“就是，登山客编的吓人话吧，想骗咱们不敢住这儿，别信。”
只有兰枕星没动筷子，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节奏沉稳。方才槐花娘子那瞬间的错愕还在脑子里晃，这会儿听了这话，眉尖又蹙了蹙——若老掌柜真死了，那如今这个自称“槐花娘子”的年轻女子是谁？她方才看司茵倩的眼神，分明是认得皇室中人的模样。他悄悄抬眼瞥了眼柜台后正低头算账的妇人背影，见她围裙角似乎沾着点什么，心里头渐渐浮起些零碎的猜想。
司茵倩指尖在杯沿轻轻划着，听着邻桌越说越玄的传闻，脸上倒没露半分异样。竹清河凑过来问她怎么不吃，她还弯了弯唇角，夹了筷青菜慢慢嚼着，声音轻缓：“刚崴了脚，没什么胃口，你们先吃。”
眼神扫过柜台时，也只淡淡掠了一眼，像瞧寻常掌柜般自然，半点没露先前的疑虑。可垂在桌下的手，却悄悄攥紧了绣着兰草的帕子——方才槐花娘子围裙角沾着的那点深褐色污渍，瞧着倒像极了宫里头熬制汤药、处理药渣时沾到的痕迹，还带着点淡淡的苦涩药味，被饭菜香盖过了大半，却没逃过司茵倩的鼻子。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丝念头压下去，端起茶杯抿了口，眼底漾着浅淡的笑意，任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头那番翻涌的思绪——这望山楼，怕是藏着不简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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