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像是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然后猛地一拧。
意识是从一片混沌的泥沼里艰难浮上来的，带着铁锈和腐败的腥气。陈默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半秒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扭曲的、锈蚀成怪异角度的金属梁，胡乱地架在破碎的混凝土块上，构成一个勉强遮风避雨的狭小空间。头顶有细微的灰尘簌簌落下，伴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绝非人类亦非寻常野兽的嘶吼，悠长，暴戾，震得他身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他动了动手指，传来的是麻木过后的尖锐刺痛，以及皮肤摩擦粗糙砂石的感觉。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
这是哪里？
记忆是一片空白，如同被彻底格式化过的硬盘。只有一些零碎的、爆炸般的画面在脑海深处闪烁——刺目的白光，撕裂一切的冲击波，还有……一个冰冷的、不断旋转的、双螺旋结构的银色标记，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左肋处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低头，掀开身上那件不知原本颜色、如今沾满油污和暗褐色血痂的破烂外套，看到左侧肋骨位置缠着几圈脏兮兮的布条，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但似乎没有新鲜血液流出。
谁给他包扎的？
这个念头刚起，角落里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动静。
陈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尽管虚弱不堪，但他的右手已经如同拥有自主意识般闪电般摸向身旁——触手所及，是一截冰冷、粗糙、带着棱角的断裂钢筋。他五指收紧，将那截大约小臂长短、一头还带着尖锐断口的钢筋死死攥在手里，尖端对准了声音来源的方向。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完全出自本能。
角落里，一堆更显潮湿的破烂织物动了动，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是个孩子。看上去至多八九岁，瘦得脱形，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嵌在满是污垢的小脸上。那眼睛里有惊恐，有戒备，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孩子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颜色可疑、质地看起来像压缩饼干的块状物，警惕地看着陈默，尤其是他手里那根闪着寒光的钢筋。
陈默没有放松，目光锐利地扫过孩子，扫过这个狭小的避难所。除了这孩子，没有其他人。空气里弥漫着孩子身上传来的淡淡酸馊味，混合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血腥气。
“水。”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他甚至无法确定这个世界的语言是否通用。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大眼睛里恐惧更甚，但犹豫了几秒，还是从身后摸出一个磕碰得凹凸不平的金属罐头壳，里面有小半罐浑浊的、带着沉淀物的液体。孩子没有靠近，只是把罐头壳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推到陈默伸长手臂勉强能够到的距离。
陈默没有立刻去拿。他盯着那孩子，盯着那罐水，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下毒？麻痹？但他干渴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望水分。剧烈的头痛一阵阵袭来，干扰着他的判断。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保持着戒备的姿势，用没受伤的右手缓慢地伸过去，拿起罐头壳，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土腥味和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没有其他异常气味。他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感受着那点湿润艰难地滑过灼痛的喉咙，确认没有立刻产生不适，才小口小口地，但速度极快地将其饮尽。
微不足道的水分滋润了干涸的身体，似乎连思维都清晰了一丝。他放下空罐头壳，目光重新落回那孩子身上。
“你救的我？”他问，声音依旧沙哑，但稍微顺畅了点。
孩子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这个地方特有口音的音节：“……捡。”
捡？意思是，他像垃圾一样被捡回来的？
陈默皱了皱眉，肋下的疼痛和脑海中的混沌让他烦躁。他需要信息，需要尽快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年份？”他追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前所有过的急迫。
孩子被他略显严厉的语气吓得往后缩了缩，大眼睛里涌上水汽，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问题，只是小声地、重复地嘟囔着：“废土……都是怪物……吃人……”
废土。怪物。
这两个词像两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进了陈默记忆的锁孔深处。更多混乱的画面炸开——崩塌的城市，燃烧的荒野，还有……形态扭曲、散发着恶臭的、他在昏迷前短暂一瞥到的恐怖身影。
就在这时——
“吼——！！！”
一声截然不同的、充满嗜血欲望的咆哮，猛地在外界炸响，距离近得仿佛就在这堆废墟之外！紧接着，是重物刮擦混凝土和金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噪音，以及一种粗重、湿黏的喘息声。
角落里的孩子瞬间面无血色，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呜咽都不敢发出，惊恐万状地看向入口处被几块木板和破布勉强遮挡的缝隙。
陈默的心脏骤然收紧，握紧钢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某个东西，一个散发着浓郁恶意和腥气的生物，正在外面逡巡，搜索。
它发现这里了。
刮擦声越来越近，喘息声也越来越清晰。透过木板的缝隙，隐约能看到一个庞大、臃肿的阴影在晃动。
不能坐以待毙！
陈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速掠过这个狭小的空间。入口脆弱，无处可逃。他看到了角落里散落的几根更细的钢筋，一些断裂的电线，一个锈蚀的空油桶，以及孩子刚才推过来的那个罐头壳……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头痛奇迹般地减弱了。一些陌生的、却又仿佛与生俱来的知识碎片自动组合。力学结构，简易机械原理，材料特性……
“待着，别动，别出声。”他对孩子低喝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孩子拼命点头，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角落的阴影里。
陈默动了。他强忍着肋部的剧痛，动作却快得惊人，如同潜伏捕食的猎豹。他抓起那几根细钢筋，又扯过那些废弃的电线，双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动作起来。弯曲，缠绕，固定……他将细钢筋在空油桶的边缘和底部几个点快速缠绕打结，利用杠杆原理和电线有限的韧性，制作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绊索和支撑结构。
接着，他捡起那个空罐头壳，用钢筋的尖锐处在其底部飞速划了几道，然后将其卡在油桶上方一个微妙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将油桶轻轻倾斜，让它处于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平衡状态，而绊索的一端，就隐藏在入口内侧的杂物下。
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
他刚退回原来的位置，摆出虚弱倚靠的姿势，并将那截主武器钢筋藏在身侧阴影里——
“嗤啦！”
遮挡入口的破布和木板被一只覆盖着暗绿色、湿滑黏腻鳞片的巨大爪子猛地撕开了一大半！
一股混合着腐烂血肉和某种化学药剂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般瞬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空间。
怪物的头颅探了进来。那是一个怎样丑陋恐怖的头颅！像是由人类和蜥蜴的特征粗暴地拼接而成，一双浑浊的黄色竖瞳充满了纯粹的饥饿与疯狂，布满獠牙的巨口中滴落着腐蚀性的涎液，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冒出白烟。
它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角落、吓得几乎要晕厥的孩子，眼中凶光大盛，低吼着就要完全挤进来。
就在它粗壮的前肢踏入入口，即将触发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绊索的瞬间——
陈默动了！
他没有去碰那个简易陷阱，而是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猛地从地上一弹而起，右手紧握的钢筋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用尽全身力气，不是刺，而是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向了卡在油桶上方的那个空罐头壳！
“当！”
一声脆响！
被划出刻痕的罐头壳在巨力撞击下骤然变形、破裂，产生的震动和声响，恰好成为了压垮那精妙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就处于临界点的锈蚀油桶，猛地失去了支撑，带着陈默预设好的、被细钢筋稍微引导放大的势能，沉重地、呼啸着向前倾倒！倾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怪物探进来的头颅和肩膀！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伴随着几片飞溅的锈片。
油桶本身的重量并不足以对皮糙肉厚的怪物造成致命伤害，但这突如其来的重击和巨响，显然完全超出了这低等变异生物的预料。它被打得懵了一瞬，发出一声吃痛的、更加暴怒的狂吼，庞大的身躯因为失衡而猛地向前一跄，脑袋和上半身更深入地卡在了破口处。
就是现在！
陈默眼中寒光爆射！在油桶倒下的同时，他整个人已经合身扑上！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那截尖锐的钢筋，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的力量、体重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避开怪物相对坚硬的颅骨和鳞甲，如同外科手术刀般，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那浑浊黄色竖瞳的下方——一个相对柔软，可能直通大脑的区域！
“噗嗤！”
一种令人牙酸的、肌肉和筋膜被撕裂的闷响传来。
钢筋入肉超过大半！
“嗷——吼！！！”
怪物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凄厉惨嚎，庞大的身躯疯狂地挣扎扭动，利爪胡乱地抓挠，将周围的混凝土碎块撕得粉碎。
陈默死死握住钢筋末端，身体被怪物的垂死挣扎带得左右摇晃，肋下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鲜血浸湿了布条。但他咬紧牙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专注。他甚至手腕用力，狠狠地搅动了一下！
怪物的挣扎逐渐变得无力，最终，那令人作呕的黄色竖瞳彻底失去了光彩，庞大的身躯抽搐了几下，瘫软在破口处，不再动弹。
恶臭的、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和口鼻中汩汩涌出，很快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陈默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角落里孩子被吓到极致、细弱蚊蚋的抽泣。
陈默缓缓松开被怪物血液浸得滑腻的钢筋，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虚弱感和眩晕感再次袭来，比之前更猛烈。
他活下来了。
凭借的不是运气，而是那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并冷酷执行的……本能。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粘稠暗红血液和怪物腥臭涎液的双手，再看看那具堵塞了大部分入口的庞大尸体。
这就是……废土。
弱肉强食，时刻与死亡相伴。
他的目光越过尸体，投向外面那片被辐射尘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记忆的碎片依旧混乱，但那个冰冷的双螺旋银色标记，却异常清晰地再次浮现。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怪物尸体那只垂落的、覆盖着粘液的爪子。在爪子的腕部，覆盖着厚重污垢和凝结血块的下方，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被烙上去的印记。
陈默瞳孔猛地一缩。
他强忍着恶心和虚弱，蹲下身，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用力擦去那腕部的污垢。
一个标记显露出来。
银色的，线条简洁而冰冷，即使在污垢下也透着某种工艺的精良。
那是一个……不断旋转的，双螺旋结构。
与他记忆中那个不祥的标记，一模一样。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这东西……这怪物身上……怎么会有这个标记？
我……到底是谁？
这个世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那个标记，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黑暗、深不见底的漩涡，正向他缓缓张开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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