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里的泪痕

早读课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已经飘着淡淡的粉笔灰味。张桂源把深蓝色笔记本摊在桌上，指尖悬在笔杆上方，却半天没落下一个字——昨晚写了又划的那行“还记得你我的约定”，此刻还留着浅浅的墨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借我支笔呗，我的笔没水了。”张函瑞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带着刚从外面跑进来的热气。他俯身凑过来时，额前的碎发扫过张桂源的手背，痒得人心里发颤。

张桂源慌忙把笔记本往抽屉里塞，动作太急，纸页被桌角勾住，“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夹在里面的那张Q版画像飘了出来，落在张函瑞的脚边。

“哎，我的画！”张函瑞弯腰去捡，指尖却先碰到了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纸上除了那行划掉的字，还有几处被泪水晕开的墨点，像极了昨晚张桂源抱着本子哭时，不小心蹭上去的痕迹。

张桂源的脸瞬间白了，他几乎是扑过去想把本子抢回来，却被张函瑞先一步按住了手背。少年的手心还是暖的，可这一次，那温度却烫得张桂源想逃。

“这是什么？”张函瑞的声音轻得发飘，他盯着那行划掉的字，又抬头看张桂源，眼睛里的疑惑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你为什么写这个？还划掉了？”

张桂源的喉结动了动，舌头像被粘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看到张函瑞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摩挲，能看到少年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就像昨晚奶茶店熄灭的灯。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张函瑞又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想起昨天体育课上张桂源的躲闪，想起昨晚妈妈在客厅里跟爸爸说的“再等等，别让孩子知道太早”，想起今早收拾书包时，看到妈妈偷偷往行李箱里塞他的衣服——那些零散的碎片，此刻突然在脑子里拼出了一个让他害怕的形状。

就在这时，早读课的铃声猛地响了，班主任拿着课本走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张函瑞松开手，把笔记本推回张桂源面前，指尖却不小心蹭到了那处泪痕，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一紧。

整整一节早读课，张桂源都没敢看旁边的人。他能感觉到张函瑞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他的后背。课本上的字全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抽屉里那本笔记本的温度，隔着布料烧得他心慌。

下课铃一响，张函瑞没像往常一样拉着他去走廊透气，只是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张桂源侧头看他，能看到少年的肩膀在微微发抖，校服的布料被攥得发皱。

“张函瑞，”张桂源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函瑞没抬头，只是闷声说：“那是哪样？你告诉我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只受了伤的小兽，“我昨晚听到我爸妈说转学，我问他们，他们说我听错了。可是你这里……”他指了指张桂源的抽屉，“你这里写着约定，还划掉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最后那句话，张函瑞几乎是喊出来的。周围几个同学闻声看过来，张桂源慌忙拉了拉张函瑞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别喊，我们出去说。”

教学楼后面的香樟树下，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像是在替谁掩饰哭声。张函瑞背对着张桂源，肩膀还在抖，他抬手抹了把脸，却越抹越湿——他其实早就有预感了，爸爸最近总在电话里说“外地的房子”，妈妈总在收拾东西，可他一直不敢问，他怕听到那个肯定的答案，怕打破和张桂源的约定。

张桂源站在他身后，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里像被灌满了铅。他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那些憋了一个月的话，此刻终于要从喉咙里滚出来，却重得让他心疼。

“是，”张桂源说，声音轻得像风，“我上个月就知道了，我妈跟我说的，说你爸要调去外地，你……你这个学期结束就走。”

话音刚落，张函瑞的肩膀猛地一僵。他慢慢转过身，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还挂着泪，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每一个字都带着委屈，“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你明明知道，我们说好要一起考大学，一起留在这的……”

“我怕。”张桂源打断他，自己的眼睛也红了，“我怕你难过，怕你问我‘以后怎么办’，我怕我自己忍不住哭。我想……想多陪你几天，哪怕是瞒着你。”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钥匙，递到张函瑞面前。生锈的钥匙圈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边缘的毛刺在晨光下泛着钝光。“这个，你还记得吗？去年你帮我弯的钥匙圈，开我们初中那个旧书箱的。”

张函瑞的目光落在钥匙上，眼泪掉得更凶了。他当然记得，那天他用美工刀弯铁丝，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张桂源还紧张地帮他贴创可贴，说“以后我来开书箱”。书箱里放着他们攒的羽毛球，放着他画的漫画，放着每次考试后张桂源帮他整理的笔记——那些全是他们约定的证据。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约定不算数了？”张函瑞伸手接过钥匙，指尖碰到毛刺时，疼得他皱了皱眉，却攥得更紧了，“所以你才划掉那句话，是不是？”

张桂源摇了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不算数，是我怕……怕我们做不到了。你走了之后，我们就不能一起上课，不能一起打羽毛球，不能再去那家奶茶店了……”

“谁说不能？”张函瑞突然提高声音，他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着最后一点希望，“我们可以写信啊！可以打电话！放假我还能回来找你！约定就是约定，不能因为我走了就不算了！”

他说着，突然扑进张桂源怀里，把脸埋在对方的校服衣襟上，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张桂源，我不想走，”他哽咽着说，“我想跟你一起上高中，想跟你一起考大学，我不想跟你分开……”

张桂源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手，轻轻抱住了张函瑞。少年的身体在怀里发抖，温热的泪水渗进校服里，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拍着张函瑞的背，像小时候张函瑞受委屈时那样，轻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不分开，约定还算数，好不好？”

风还在吹，香樟树的叶子落在他们的肩膀上。张桂源抱着怀里的人，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同学，突然觉得，那枚生锈的铜钥匙，好像没那么硌手了。只是他心里清楚，有些分开，不是一句“约定算数”就能挡住的——就像夏天总会过去，蝉鸣总会消失，有些告别，早就藏在了风里。

上课铃再次响起时，张函瑞才从张桂源怀里退出来。他抹了把脸，把钥匙放进校服口袋里，又把那本深蓝色笔记本从张桂源抽屉里拿出来，翻到那页有泪痕的纸，用铅笔在划掉的字下面，重新写了一行：“约定不变，等我回来。”

他把本子推给张桂源，眼眶还是红的，却努力挤出一个笑：“你看，这样就好了。以后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个，我也会带着钥匙，想你的时候就摸一摸。”

张桂源看着那行字，眼泪又掉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只是那天之后，他们之间好像多了层看不见的膜。张函瑞还是会拉着张桂源打羽毛球，还是会请他喝珍珠奶茶，却再也没提过“以后”；张桂源还是会帮张函瑞记笔记，还是会把钥匙带在身上，却总在看到张函瑞的笑容时，心里泛起一阵酸。

他们都知道，那个藏在风里的告别，正在一天天靠近。而那本写着约定的笔记本，还有那枚生锈的铜钥匙，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念想，也是唯一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