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日,如同一只无形且温热的巨掌,将天地万物都捂在它潮湿的掌心。日头明晃晃地悬着,光线炙烈,将麻石路面晒得有些发白,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摇曳不定的气浪。空气黏稠得仿佛能阻滞呼吸,裹挟着榕树气息、尘土味,以及远处大排档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镬气香。
王耀倒是步履从容,一身宽松的短打衫裤,脚踩人字拖,手里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把大蒲扇,颇有几分“心静自然凉”的闲适。他偶尔回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半步远的本田菊。
这位来自东瀛的客人,显然正与这岭南的酷暑进行着一场颇为艰苦的角力。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浅色亚麻衬衫,纽扣严谨地系到领口,此刻却已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迹。额前细碎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使他平日里那份清冷端正的气质,难得地显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狼狈。他尽量维持着步态的平稳,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略显迷茫的眼神,还是泄露了天机。
“早同你讲过啦,菊,”王耀停下脚步,用蒲扇朝他扇了扇风,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入我岭南乡,须随我岭南俗。你这身行头,看着都觉焗热。”
本田菊抬起眼,目光有些虚浮,声音也因热气而弱了几分:“耀君,贵地的‘热情’,确实……名不虚传。我们还需步行多久?”
王耀抬眼望了望前方被热浪扭曲的街景,恍然一拍额头:“瞧我,光顾着带你穿街过巷,忘了你这不耐热的体质。”他目光扫过路边排列整齐的共享单车,唇角一勾,“有法子,让这新时代的坐骑,载我们一程,也让你尝尝风拂面的滋味。”
本田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那些颜色鲜亮、结构简洁的单车,尤其是那一个个暴露在烈日下、颜色深沉的塑料车座,眼中掠过一丝迟疑。这与他所熟悉的、带有某种仪式感的交通方式相去甚远。但酷暑难耐,王耀已动作利落地解锁了一辆亮黄色的单车,正回头示意他。本田菊暗吸一口气,终究是向现实妥协,学着样子,走向旁边一辆黑色的单车。
“嘀”的一声轻响,车锁弹开。王耀已轻巧地跨上车,单脚点地,回头笑道:“快些,前面转个弯便到了。”
本田菊敛了敛心神,如同面对一件需要郑重对待的事物。他扶稳车把,调整姿态,然后,以一种尽可能保持仪态的姿势,侧身,小心地坐了下去。
刹那之间——
“呃!”
一声极短促的、几乎噎在喉咙里的气音,不受控制地逸出。本田菊那总是平静无波的面容,骤然现出裂痕。那双惯常沉静的眼眸因瞬间的冲击而睁得极大,瞳孔微缩,流露出近乎惊骇的神色。几乎是身体本能的、远超意志控制的反应,他猛地从那黑色车座上弹身而起,动作迅疾得甚至带倒了单车,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那不是寻常的热,那是一簇蛰伏在暗处的火焰,是烧红的铁板隔着薄薄布料给予的、尖锐而毫不留情的烙印。痛感清晰、迅猛,直窜头顶,将他所有的从容与镇定在顷刻间瓦解。
王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雀跃”的动作惊得一愣,待看清好友脸上那副混合着剧痛、震惊与极度窘迫的神情,又瞥见那在阳光下泛着乌光的车座,顿时恍然大悟。他先是愕然,随即,一阵难以抑制的笑意从胸腔里翻滚上来。
“噗……哈哈哈……哎呦!”王耀终究是没忍住,扶着车把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沁出眼角,“对不住对不住!菊,是我疏忽了!忘了告诉你,这三伏天的‘乌驹’,鞍鞯需得先以手背试其温凉方可上座!哈哈哈……”
本田僵立在原地,脸颊上迅速漫开一层绯红,是羞是恼,抑或是那未散尽的痛楚所致,已分辨不清。他只觉得耳根滚烫,周遭世界的声响仿佛都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身后那鲜明无比的灼热记忆。他极力想绷紧面皮,恢复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但那残留的痛感却让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表情管理彻底宣告失败,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尴尬。
“……万分失态。”他垂下眼,声音干涩,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王耀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擦了擦眼角的湿意,走上前扶起倒地的单车。他拧开自己随身带的水壶,将里面清冽的泉水,毫不犹豫地浇在那片“罪魁祸首”之上。水流触及滚烫的塑料表面,立刻发出“刺啦”一声轻响,腾起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
“好了好了,降降温,降降温。”王耀拍了拍湿漉漉的车座,水珠四溅,“现下无事了,可放心乘坐。此乃应急之法。”
本田菊望着那水光淋漓的车座,眼神复杂,脚下如同生了根,竟是半步也挪不动了。乘坐,意味着再次信任那冰冷的湿意之下是否还藏着余温;不坐,难道真要继续在这毒日头下徒步?
王耀见他这般情状,终于收了玩笑心思,将两辆车重新锁好,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家挂着“凉茶”招牌的小铺道:“罢了罢了,不骑了。瞧你这惊魂未定的模样。前边有家凉茶铺,我请你饮碗正宗癍痧,清热祛湿,定惊压魂。饮完茶,我们唤个车过去。”
闻得此言,本田菊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几乎是带着一丝感激,迅速点头应允,仿佛要尽快远离这片给他身心皆留下深刻烙印的是非之地。
二人并肩走向那绿色招牌的凉茶铺。王耀侧目,看着身边好友虽已恢复表面平静、但步履间仍透出的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僵硬,眼底又泛起笑意,压低声音道:
“如何,小菊?这番‘热辣辣’的广式见面礼,可还……印象深刻?怕是富士山巅的雪猴,也无福消受此等滋味。”
本田菊:“……” 他目视前方,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终究是选择了沉默。臀肤上那隐隐的灼感,与心头的窘迫交织在一起,恐怕要伴随他好些时日了。这岭南之行,开场便如此“热烈”,后续种种,只怕更需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