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为界

纽约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夕阳余晖浸染天际，转瞬间，铅灰色的云层便沉沉压下，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在联合国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很快便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将窗外的城市景观晕染成模糊的水彩画。

王耀站在大厦宏伟的门厅内，望着门外顷刻间已成泽国的街道，微微蹙眉。他原本计划步行回几个街区外的住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他的步调。身边是同样被暴雨困住的其他代表团成员，各种语言的抱怨声、打电话叫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显得有些嘈杂。

一把黑色的、伞骨结实的长柄雨伞，无声地递到了他的眼前。

王耀侧头，看到本田菊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手里握着伞柄，另一只手还拿着他自己那把折叠整齐的、明显小巧许多的便携伞。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雨势颇大，耀君若不介意，可共用此伞。”本田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厅的喧闹。

王耀的目光在那把宽大的黑伞和本田菊脸上停留了一瞬。走廊里那个踮起脚尖的影像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此刻这把伞，像是一个无声的延续，或者说，一个更加堂而皇之的借口。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淡淡道：“不必麻烦，我叫车就好。”

“这个时间，又逢大雨，车辆恐怕不易。”本田菊保持着递伞的姿势，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而且，我们似乎同路。”

这倒是事实。他们的临时住所恰好在同一个方向，相距不远。王耀看了一眼门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以及门口越聚越多、焦急等待车辆的人群，终于还是伸手接过了伞柄。木质伞柄上，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些许温度。

“那就……多谢了。”

本田菊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率先一步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风雨声瞬间放大，裹挟着湿凉的水汽扑面而来。王耀“唰”地一声撑开大伞，黑色的伞面如同一朵突然绽放的墨荷，将两人笼罩在一片独立的、隔绝了喧嚣雨声的小天地里。

伞下的空间，比预想的要逼仄。为了都能被伞面庇护，两人不得不靠得极近，手臂几乎相贴。王耀个子稍高，自然地将伞柄握在手中，承担了撑伞的角色。本田菊则安静地走在他身侧靠右的位置，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前方积水荡漾的路面上。

雨水猛烈地敲击着伞面，发出沉闷而连续的“砰砰”声，仿佛在为这个世界按下静音键。伞外是模糊混乱的纽约街景，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带；伞内，却是一种奇异的静谧。两人并肩走着，步伐默契地保持一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王耀能闻到本田菊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微甜的气息，像是某种冷杉与淡茶香的混合，与雨中泥土的腥气、城市街道的味道截然不同。他能感觉到对方手臂偶尔不经意擦过自己外套布料传来的轻微触感，甚至能听到他比雨声稍轻的、平稳的呼吸声。

这份过近的距离和沉默，让方才走廊里那未尽的暧昧，如同伞沿不断滴落的水珠，持续地、无声地蔓延、积聚。王耀的目光平视前方，刻意不去看身旁的人，但所有的感官却仿佛不受控制地聚焦于这伞下的方寸之地。

走过一个路口，风势忽然变大，挟着雨水斜扫过来。王耀下意识地将伞向本田菊那边倾斜了几分，自己的左侧肩膀瞬间暴露在雨帘中，冰凉的湿意立刻渗透了衣衫。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惊动了沉默中的本田菊。他倏地抬起头，看向王耀被打湿的肩膀，眉头轻轻蹙起：“耀君，伞……”

“无妨，一点雨而已。”王耀打断他，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走快些便是。”

本田菊却停下了脚步。

王耀不得不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本田菊伸出手，不是去接伞柄，而是轻轻握住了王耀撑着伞的那只手臂，引导着，将伞重新扶正，让伞面能够均匀地遮挡住两人。他的手指微凉，带着雨水的湿气，触碰在王耀的手腕上，激起一阵微妙的战栗。

“雨疾风大，请勿只顾旁人。”本田菊抬起眼，目光透过细密的雨丝，直直地看向王耀，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容置疑的认真，“若耀君染了风寒，便是我的过错了。”

他的手指并没有立刻松开，就那么轻轻搭在王耀的手腕上，仿佛在确认伞是否已经扶稳。雨声喧哗，伞下的空气却仿佛因这短暂的接触而凝固了。王耀能清晰地看到雨水沾湿了本田菊额前的发丝，几缕黑发贴在他光洁的额角，使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执拗。

王耀沉默了几秒，手腕上的触感清晰得无法忽视。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本田菊这才缓缓收回手，重新放入大衣口袋。两人继续在雨中前行，伞下的距离似乎因这个小插曲而又悄然拉近了一分。风雨依旧，但伞下的世界，却仿佛有了一种无声的约定。

直到抵达王耀住所的楼下，雨势才稍稍减弱。王耀收起伞，伞面上的雨水汇聚成流，滴落在地。

“到了，多谢你的伞。”王耀将伞递还给本田菊。

本田菊接过伞，指尖不经意间再次与王耀相触，一瞬即分。“耀君客气了。”他微微颔首，“请好好休息。”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似乎在等王耀先上楼。

王耀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楼内。在玻璃门合上的前一瞬，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本田菊依然站在蒙蒙雨丝中，撑着那把黑色的伞，身影在路灯的光晕和雨幕的模糊下，显得有几分孤单，却又异常坚定。

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门和雨帘，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王耀迅速转回头，走进了电梯间。电梯门合上，将外面的风雨和那道目光都关在了身后。密闭的空间里，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清冽的、属于本田菊的气息，以及手腕上，那短暂触碰留下的、若有若无的凉意。

而门外，本田菊直到看见王耀所在楼层的灯光亮起，才缓缓转身，撑着自己的伞，独自走入纽约依旧未停的、湿冷的夜雨中。黑色的伞面，如同一个移动的孤岛，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雨幕，仿佛成了一道暂时的界限，隔开了伞内伞外两个世界，却也连接了某种未及言明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