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那场关于小组项目的不快，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晨心里持续漾开烦躁的涟漪。连续两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与苏眠的视频通话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低气压。苏眠的细心关怀，此刻在他敏感的心理滤镜下，甚至变成了一种带着怜悯的审视。

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很糟糕，无论是在项目组里的无力，还是在苏眠面前的阴郁。这种自我否定加剧了他的不安，他急需从外界找到一些“证据”，来佐证自己值得被爱，或者……来提前预知可能失去的痛苦。这种心态扭曲而自虐，他却无法自拔。

深夜，宿舍熄了灯，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着他紧绷的脸。他再次点开了苏眠的微博，像一头固执的困兽，在自己划定的牢笼里打转。这一次，他用了更精确的搜索，输入了那个她提过的、送玩偶的“大学女生朋友”的名字。

相关的微博不多，大多是些普通的@和评论。但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其中一张几年前的照片。那是校园歌手大赛后的合影，苏眠和几个朋友挤在镜头前，笑得灿烂。她身边站着的，除了那个女生，还有一个清瘦的男生，手臂很自然地搭在苏眠和那个女生的肩后。

“普通同学会这样搭肩膀吗？”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他放大照片，死死盯着那个男生的脸，试图从模糊的像素里读出任何一丝暧昧的痕迹。然后，他点进那个男生的微博——账号是公开的。里面内容不多，但最新一条，是半个月前转发的一部爱情电影，配文是：“有些回忆，总是突如其来。”

配图，是一张黄昏校园的风景照，看不出具体地点，但那种氛围……

陈晨的心脏猛地一沉。苏眠上周发过一张类似的黄昏照片给他，说图书馆窗外的夕阳很美。

时间是巧合？照片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怀疑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感觉自己像个侦探，终于找到了关键的、肮脏的线索，尽管这“线索”脆弱得可笑。愤怒、委屈、还有一种被背叛的荒谬感席卷了他。理智的堤坝在情绪的洪流面前，不堪一击。

他截下了那张合影，以及那个男生最新的微博截图。手指颤抖着，点开了与苏眠的对话框。时间已是凌晨一点。

「这个人是谁？」他直接甩出了合影的截图，用红色圆圈标出了那个男生。

「为什么他的手臂搭在你肩上？」

「他半个月前发的微博是什么意思？跟你有关吗？」

连续三条质问，像冰冷的子弹，穿透了寂静的深夜，射向屏幕另一端早已入睡的女孩。

发出去后，剧烈的情绪宣泄带来一瞬的空虚，随即是更深的不安和……后悔。但他咬着牙，没有撤回。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能打破他所有噩梦，或者……证实他所有恐惧的答案。

手机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兽。

他不知道，在成都的宿舍里，被特殊提示音惊醒的苏眠，摸过手机，看到那几条咄咄逼人的消息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没有立刻回复。

那几分钟的等待，对陈晨而言，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每一秒都在加剧他的猜想：她默认了？她在想借口？她是不是和那个人……

终于，对话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

然后，大段的文字，一条接一条地跳了出来。

「陈晨，现在凌晨一点十七分。」

「这张照片是四年前，大一下学期校园歌手大赛结束后拍的。站在我左边的是林薇（我跟你提过的送我玩偶的女生），右边这个男生是当时的学生会文艺部部长，也是我们那场活动的负责人。拍照时，他为了框住所有人，手臂搭在了最边上几个人身上，包括我和林薇。仅此而已。」

「关于他半个月前的微博，我完全不知道，也与我无关。我没有关注他，他的任何动态和心情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认为一张普通的风景照都能成为‘证据’，那我无话可说。」

「我理解你可能会没有安全感，我也一直在努力给你更多的安心。但是，陈晨，这不代表我可以无条件、无底线地接受你因为毫无根据的猜测，就在深夜这样质问我。」

「我很累。」

没有愤怒的斥责，没有激动的辩解。只有清晰的陈述，冷静的界限，以及最后那三个字，透露出深重的疲惫和失望。

陈晨逐字逐句地看着，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在他被嫉妒和焦虑冲昏的头脑上。清晰的解释，反而衬托出他刚才的行为有多么荒谬、多么不堪。

他看到了那条微博的发送时间，凌晨一点十七分。他看到了她条分缕析的冷静。他更看到了“我很累”这三个字背后，那可能即将被消耗殆尽的耐心。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烦躁和猜忌，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慌乱和羞愧。

「对不起……」他慌忙打字，手指都不听使唤，「眠眠，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怀疑你，我不该这么晚打扰你，我不该……我只是……我太害怕了……」

他语无伦次，试图解释，却发现任何理由在刚才那场毫无风度的指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眠的回复隔了一会儿才来，很短。

「先睡吧。明天再说。」

然后，她的头像暗了下去。她设置了免打扰，或者，只是不想再回应。

陈晨握着手机，僵在床上。宿舍里室友平稳的呼吸声此刻像是对他最大的嘲讽。黑暗中，他清晰地听到某种东西出现裂痕的声音——不是来自他和苏眠之间那看不见的纽带，而是来自他一直以来构建的、用猜忌包裹自己的那个硬壳。

硬壳碎裂了，露出里面那个惊慌失措、脆弱不堪的自己。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他的不安，他的焦虑，正在变成伤害她的利器。而她的“累”，比任何愤怒的指责都更让他感到恐慌。

这一次，他亲手将一根刺，扎进了他们原本甜蜜的关系里。夜还很长，而如何拔出这根刺，抚平那道裂痕，成了横亘在他面前，比任何微积分难题都更加艰巨的课题。悔恨，像潮水般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