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体育大学的操场上，九月的阳光依然炽烈。塑胶跑道被晒得微微发软，踩上去能感受到几分黏腻。赵阳刚结束一组四百米间歇跑，汗水沿着下颌线滴落，在深红色的跑道上晕开深色斑点。
他弯腰撑着膝盖喘息，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跳高区。然后他怔住了。
那里有个男生正在助跑，节奏流畅得像是经过精密计算。起跳、腾空、背越、落垫，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柔韧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弧线。赵阳自己是短跑专项，但对跳高也有所了解——那高度，起码过了两米。
“看什么呢？”室友孙磊递来一瓶水。
“那个跳高的，”赵阳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谁啊？以前没见过。”
孙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王辰，刚从北京体育大转学过来的。听说专项成绩特别好，直接被咱们教练挖来的。”
赵阳点点头，目光仍追随着垫子上起身的身影。王辰穿着一件黑色背心，被汗水浸透的后背紧贴布料，勾勒出清晰的脊线。他站起身，拍了拍胳膊上的橡胶颗粒，转头时恰好与赵阳的目光相遇。
那一刻，赵阳莫名觉得四周喧嚣褪去，只剩下那道平静中带着探究的视线。
“走吧，下午还有课。”孙磊拍了拍他。
赵阳应了一声，最后望了那个方向一眼，转身离开了操场。
他们正式相识是在三天后的体能训练课上。教练分组时，恰好把赵阳和王辰分到了一组。
“赵阳，短跑。”他简单自我介绍，伸出了手。
“王辰，跳高。”对方回握，手掌干燥有力，指节分明。
训练内容是核心力量循环练习，当进行到仰卧举腿时，赵阳需要按住王辰的脚踝。触碰到对方皮肤的瞬间，他莫名有些分神。王辰的踝骨很突出，握在手里感觉坚硬又脆弱。
轮到赵阳时，他能感觉到王辰的手稳稳地固定住他的脚踝，温度透过薄薄的运动袜传来。
“你起跑很快，”王辰忽然开口，“我看了你们昨天的训练。”
赵阳有些惊讶：“你怎么会看短跑训练？”
“了解不同项目的发力方式，对跳高也有帮助。”王辰语气平淡，帮他计数，“二十五、二十六...你的步频很特别。”
被这样直接地夸奖，赵阳莫名耳根发热。
训练结束后，两人一同往更衣室走。赵阳鬼使神差地开口：“一起吃午饭？”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太突兀。他们不过是刚刚才说了几句话的训练搭档。
没想到王辰点了点头：“好啊。”
食堂里，他们选在靠窗的位置。赵阳发现王辰吃饭很专注，几乎不说话，但会认真听他说。
“为什么从北体大转学？”赵阳终于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
王辰放下筷子，眼神有一瞬间的暗沉：“个人原因。和原教练有些理念不合。”
赵阳识趣地没再追问，转而讲起自己在成都长大的趣事。王辰听得很认真，偶尔会因为他的夸张描述而微微勾起嘴角。
“你笑什么？”赵阳讲到自己去偷邻居家的李子却被狗追时，忍不住问。
“没什么，”王辰摇头，“只是觉得你很会讲故事。”
那天下午，他们原本计划各自训练，但赵阳发现自己的跑鞋忘在了教室。折返时，看见王辰独自在空教室里看书。夕阳透过窗户，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什么书？”赵阳走近，才发现是一本日文原版小说。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王辰合上书，“训练结束了？”
“回来拿东西。你...会日语？”
“我母亲是日语老师。”王辰解释道，语气平静。
赵阳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我从来没离开过四川。你去过日本吗？”
“小时候去过几次，探望外祖父母。”王辰看着他，“你想去？”
“想啊，听说东京的夜景特别美。”赵阳笑了，“而且想看看国外的体育训练是什么样的。”
他们聊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赵阳的手机响起，是孙磊问他是否回来吃晚饭。
挂断电话，赵阳鼓起勇气：“要不，今晚一起吃饭？然后...听说学校礼堂放电影。”
王辰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点头：“好。”
那是一部沉闷的文艺片，讲述两个男人在旅途中的相遇。影院里人不多，他们坐在后排。黑暗中，赵阳能清晰地听到王辰的呼吸声。
当电影放到两个主角在荒原上争吵时，赵阳感觉到王辰的身体微微紧绷。
“你不喜欢这个情节？”他低声问。
王辰摇头：“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太难了。”
电影散场后，他们并肩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九月的夜风带着桂花的甜香，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电影。”赵阳说，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什么样的电影？”王辰问。
“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赵阳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你觉得这样的感情奇怪吗？”
问题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太冒失了，太直接了，万一王辰反感...
王辰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不奇怪。”他说，声音很轻但坚定。
赵阳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他们先到了赵阳的宿舍楼下。
“要不上来坐坐？”赵阳邀请道，“孙磊今晚回家了，就我一个人。”
王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单人宿舍有些凌乱，赵阳慌忙把散落在椅子上的衣物扔到床上：“有点乱，抱歉。”
“比我想象中整洁。”王辰微笑道，在书桌前坐下，目光扫过架上的书籍和奖牌，“这些都是你赢的？”
“大部分是省内的比赛，没什么含金量。”赵阳从冰箱拿出两罐可乐，“你呢？肯定有很多全国性的奖牌吧。”
王辰接过饮料，指尖在冰凉的罐身上轻轻敲击：“有一些。不过对我来说，奖牌只是过去的证明，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赵阳在他对面的床边坐下。
“当下。”王辰直视着他的眼睛，“此时此刻的感受。”
赵阳感到一阵心悸，匆忙打开可乐，气泡涌出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们聊了很多——关于训练，关于未来，关于童年，关于对某些事物的恐惧和渴望。夜深了，窗外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
“我是不是该走了？”王辰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近十一点。
赵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再坐一会儿吧，反正明天是周六。”
王辰笑了笑，重新坐稳：“好。”
沉默降临，但并非不适。赵阳看着坐在光影中的王辰，忽然觉得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周的人，却仿佛已经相识很久。
“王辰，”他轻声说，“我有个问题，如果冒犯到你，你可以不回答。”
“你问。”王辰的表情平静。
赵阳深吸一口气：“你...你是gay吗？”
问题出口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脸颊迅速发热。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万一王辰觉得被冒犯怎么办？万一他们刚刚建立的友谊就此破裂怎么办？
王辰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赵阳脸上，深沉难辨。然后他缓缓开口：“为什么问这个？”
“我不知道，”赵阳老实说，“只是...想知道。”
又是一段沉默。赵阳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在安静的房间里几乎震耳欲聋。
“如果我是呢？”王辰终于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赵阳愣住了。他看着王辰，看着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看着那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那放在膝上、指节发白的手。
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自己的心跳不是因为紧张或恐惧，而是因为期待。他期待这个答案，期待王辰是，期待某种可能性的展开。
“我...”赵阳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厉害，“我不知道...”
王辰的表情微微黯淡，他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不，等等！”赵阳急忙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又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也是。”
话说出口的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阳鼓起全部勇气，抬起头直视王辰：“我说，我可能也是...我是gay。或者说，我可能一直是，只是从来没有勇气说出来。”
他的脸颊烫得惊人，心跳快得像是刚跑完百米冲刺。在寂静的房间里，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王辰依然站在那里，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他缓缓坐回椅子上，轻轻说：“谢谢你的信任。”
“你呢？”赵阳追问，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王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是。”
那一刻，赵阳感到一种奇特的释然和恐惧交织的情绪。他们彼此坦诚了最深的秘密，现在站在未知的边缘。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感觉你不一样。”王辰轻声说，“在跳高区，你看着我的眼神...我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一样。”
赵阳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记得？”
“当然记得。”王辰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天你穿着蓝色的运动服，站在百米起点附近，阳光照在你头发上，泛着棕色的光泽。”
他们互相注视着，忽然同时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释然、紧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所以，”赵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们现在是...共享秘密的朋友？”
王辰注视着他，眼神温柔：“是的，共享秘密的朋友。”
当王辰最终离开时，已经接近午夜。赵阳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然后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
他的手按在胸口，感受着那里依然急促的心跳。这一天改变了什么，他还不清楚，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与此同时，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王辰也放慢了脚步。夜风拂过他发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清凉。他抬起头，看着成都夜空稀疏的星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在那个狭小的宿舍房间里，他们交换了彼此最深处的秘密，而在这个普通的九月夜晚，两颗心因为坦诚而悄然靠近。
王辰掏出手机，给赵阳发了一条短信：“下周一起去吃火锅？”
几秒后，回复来了：“好啊，我知道有家很棒的老火锅。”
王辰看着屏幕，笑容更深了。他继续向前走去，脚步轻快，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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