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玖宁的世界,是许府西跨院一方被雕花木窗框定的天地。从记事起,院墙外的风声、人声、车马声,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纱,模糊又遥远。她怕陌生的视线,怕拥挤的人群,连推开那扇通往前院的角门,都需要攒足半日的勇气。
贴身丫鬟小捻是她唯一的陪伴,也是她与外界仅存的微弱联系。每日午后,小捻会坐在窗下,给她讲街上的新鲜事:卖糖画的老汉出新了样式,绸缎庄到了南地的云锦,或是哪家公子小姐又在桥头斗诗。许玖宁总是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木纹,眼里掠过一丝向往,又很快被怯懦压下去。
这日午后,骤起一阵风,卷起院外的落叶,也将一张艳红的纸卷吹进了院子,恰好落在许玖宁手边的石桌上。她怔了怔,伸手拾起,指尖触到纸面的刹那,便被那上面烫金的字迹晃了眼——“初街上元灯宴,夜放花千树”。
纸上印着热闹的图景:朱红的街衢两侧挂满了各式灯笼,有莲花形的,有走马灯,还有缀着流苏的宫灯,人影攒动,笑语喧阗。许玖宁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幅画,仿佛能透过纸面,闻到空气中甜腻的灯油香,听到孩童提着灯笼奔跑的笑声。
“姑娘,这是前街上发的灯宴宣传单,听说初街每年上元都要办,可热闹了。”小捻凑过来看了一眼,笑着说道。
许玖宁攥着那张纸,指节微微泛白。她抬头看向窗外,天空是难得的澄澈蓝,风里带着初春的暖意。一个念头像破土的嫩芽,在心底疯狂生长——她想去看看。
“小捻,”她声音有些发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想去初街,去看灯宴。”
小捻惊得瞪大了眼睛:“姑娘?您……您敢出门了?”
许玖宁咬了咬唇,指尖将那张红纸攥得更紧:“我想试试。你陪我去,好不好?”
小捻见她眼中闪烁的光,心里又疼又喜,连忙点头:“好!我陪姑娘去!咱们悄悄去,悄悄回,定不让旁人惊扰了姑娘。”
接下来的半日,两人悄悄做着准备。小捻找了件素色的披风,给许玖宁罩上,又用轻纱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她们避开府里的下人,从西跨院的角门悄悄溜了出去,雇了一辆僻静的马车。
马车驶动的那一刻,许玖宁紧紧抓着车帘,不敢掀开。外面的人声、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都比小捻描述的更清晰,也更让她心慌。她闭着眼,直到马车驶出城门,小捻才轻声说:“姑娘,咱们该问路了,初街在城东,怕车夫不认路。”
许玖宁深吸一口气,掀开一丝车帘,露出半张脸,声音细若蚊蚋地问车夫:“师……师傅,您知道初街怎么走吗?”
车夫是个憨厚的汉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是去看灯宴的吧?初街好认,往前直走,过了石桥,再拐两个弯就到了。不过这会儿人多,怕是要慢些。”
许玖宁连忙道谢,又飞快地放下车帘,脸颊发烫。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陌生人说话,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接下来的路程,每过一段路,她便鼓足勇气问一次路,生怕走错了方向。车夫见她胆小,也耐心,每到岔路口便主动提醒,可即便如此,马车还是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隐约能看到前方街道上悬挂的灯笼。
“姑娘,到了!”小捻掀开車帘,兴奋地喊道。
许玖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初街,比纸上画的还要热闹百倍。街道两侧的屋檐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红的、黄的、粉的,还有绘着山水花鸟的,点亮了整条街道。行人摩肩接踵,有提着灯笼的孩童嬉笑奔跑,有年轻男女并肩而行,低声说着话,还有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糖葫芦的、卖糖画的、卖面具的,热闹非凡。
她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脚步有些踉跄,小捻连忙扶住她。她紧紧攥着小捻的手,身体微微发僵,可眼里的好奇与欢喜,却压过了胆怯。
“姑娘,咱们去那边看看吧,那有家卖兔子灯的!”小捻拉着她,走向一个摊位。
摊位前摆着许多小巧的兔子灯,雪白的兔身,红玛瑙似的眼睛,提着灯杆晃一晃,里面的烛火便摇曳起来,像活了一般。许玖宁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兔耳朵,柔软的纸壳触感让她心头一暖。
“姑娘喜欢?我给您买一个。”小捻说着,便要付钱。
摊主是个老婆婆,慈眉善目地看着许玖宁,笑道:“这位姑娘生得真俊,这兔子灯配你正好。”
许玖宁脸颊微红,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小捻递来的兔子灯,指尖传来灯笼的温热,心里的紧张渐渐消散了些。
她提着兔子灯,跟着小捻在人群中慢慢走着。小捻给她买了糖葫芦,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们看了街头的杂耍,许玖宁被那惊险的动作吓得捂住嘴,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她们还看了走马灯,灯影里的人物旋转着,仿佛在演绎一段动人的故事。
许玖宁从未如此开心过,她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敢偶尔抬起头,看看身边的人,看看头顶的灯笼。晚风拂过,吹动她的披风,也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那双被轻纱遮住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般的笑意。
“小捻,你看那个!”许玖宁指着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摊位,兴奋地拉着小捻往前走。
她走得急了些,没注意前方有人走来,正撞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手里的兔子灯晃了一下,烛火险些熄灭。许玖宁惊呼一声,身体向后倒去,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腰。
温热的触感透过披风传来,许玖宁瞬间僵住,脸颊滚烫。她连忙站稳,低着头,不敢看对方,声音细弱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一个温润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笑意。
许玖宁缓缓抬起头,透过轻纱,看到了一张俊朗的脸庞。男子身着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一块墨玉,眉眼温润,目光清澈,正含笑看着她。他的眼神温和,没有丝毫异样,让许玖宁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姑娘没事吧?”男子问道,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兔子灯上。
“我……我没事,谢谢公子。”许玖宁连忙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灯笼杆。
男子看着她羞怯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看姑娘的样子,像是第一次来初街?”
许玖宁点点头,又觉得不妥,小声应道:“嗯。”
“这里的灯宴确实热闹,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看看。”男子说着,目光扫过街道两侧的灯笼,又落回她身上,“不知姑娘芳名?”
许玖宁怔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道:“我叫许玖宁。”
“许玖宁……”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好名字。在下白业晖。”
许玖宁听到他的名字,心里莫名一动,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月光,让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许姑娘是和丫鬟一起来的?”白业晖看向一旁的小捻,问道。
小捻连忙点头:“是,我们陪姑娘来看看灯。”
白业晖笑了笑,说道:“初街还有许多有趣的地方,前面还有放河灯的,许姑娘若是感兴趣,不妨去看看。”
许玖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河边围了许多人,水面上漂浮着一盏盏河灯,灯火摇曳,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谢谢白公子提醒。”许玖宁轻声道谢,心里有些不舍,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业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说道:“今日相逢便是缘分,不知许姑娘明日是否还来初街?我知道一处看灯的好地方,能看到整条街的灯笼,景致极好。”
许玖宁心里一动,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惊喜与期待:“真的吗?”
“自然。”白业晖点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若是姑娘愿意,明日此时,我们在这街口的老槐树旁相见,如何?”
许玖宁咬了咬唇,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一言为定。”白业晖笑了,眼底的光芒更盛。
这时,小捻在一旁轻声提醒:“姑娘,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许玖宁回过神,看向白业晖,有些不舍地说道:“我……我该走了。”
“好,路上小心。”白业晖颔首,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温柔的期许,“明日见,许姑娘。”
“明日见,白公子。”许玖宁轻声应道,提着兔子灯,跟着小捻转身离开。
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白业晖还站在原地,朝着她的方向挥手。许玖宁脸颊一红,连忙转过头,加快了脚步,心里却像揣了一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许玖宁看着手中的兔子灯,嘴角忍不住上扬。第一次出门的紧张与不安,早已被遇见白业晖的喜悦取代。她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初街灯笼,心里充满了期待——期待明日的重逢,也期待着,能走出那方小小的院落,看看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