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习题叙

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教学楼里激起层层叠叠的喧闹声浪。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脚步声、谈笑声、书包拉链的滑动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夜晚特有的松弛感。顾言深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将各科试卷按科目、日期仔细归类，放入不同的文件夹，最后拉上笔袋的拉链，动作一如既往的条理分明。

当他准备离开时，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斜后方那个依旧趴在课桌上的身影。沈云野的桌面显得有些凌乱，几张草稿纸散落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旁，上面布满了涂改的痕迹。他一只手烦躁地抓着自己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铅笔，正对着练习册上的一道三角函数题较劲，眉头紧锁，嘴里还无意识地咬着已经变形的笔帽。那本练习册的封面上，用红笔批改的分数并不理想。

顾言深脚步顿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改变了方向，走到沈云野的课桌旁。阴影落下，沈云野抬起头，眼中带着解题受阻的焦躁和一丝迷茫，但在看清是顾言深后，那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学霸！你还没走？太好了！”他立刻坐直身体，把练习册往顾言深那边推了推，指着那道画了好几个问号的题目，“这个，余弦定理，我明明公式背了，可代进去算了好几遍，答案跟标准结果总对不上，快帮我看看是哪儿出问题了？”他的语气急切，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依赖。

顾言深没有立刻去看题，而是先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将自己的书包整齐地放在脚边。然后，他才接过练习册，目光快速扫过题目和沈云野潦草的演算过程。他拿起一支自动铅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重新画出示意图，笔尖轻盈而准确。“这里，”他的铅笔点在一个角上，声音平静无波，“你忽略了角的取值范围。余弦值在这个区间是负的，你代了正数。”

沈云野凑过头来，脸颊几乎要碰到顾言深的手臂，他盯着那个点，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他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然后抓起橡皮，三两下擦掉了错误的步骤，重新计算起来。这一次，答案很快与标准结果吻合。他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像是卸下了重担，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谢了！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还有哪题？”顾言深没有回应他的夸张感谢，只是淡淡地问，视线依旧落在练习册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

“还有这几道……”沈云野连忙指了另外几道打了星号、表示难度的题目。于是，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人低声交流的声音。顾言深的讲解总是言简意赅，直指关键，偶尔会用铅笔在图上标注辅助线。沈云野起初还有些心浮气躁，时不时会抱怨一句“这题怎么这么绕”，但在顾言深平静的语调和不带情绪的目光下，他也渐渐沉下心来，跟着对方的思路一步步推导。有时他会提出一些天马行空但完全错误的想法，顾言深也不会直接否定，只是用笔点一点相关的条件，或者反问一句“你觉得这样符合定理吗？”，引导他自己发现谬误。夕阳透过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偶尔会因为身体的轻微移动而交叠在一起。

当最后一道题目的思路被理清，沈云野终于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总算搞定了！”他心情大好，转头看向身旁依旧坐得笔直的顾言深，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在手边的书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面装着几颗独立包装的、橙子形状的软糖。“喏，请你吃！”他拿出一颗，不由分说地塞到顾言深摊开在桌面的掌心旁边，“补充点糖分，讲题辛苦了！”

那颗橙子糖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包装纸折射出温暖的颜色。顾言深看着那颗糖，没有立刻去拿。他不太习惯接受这种带有明显情绪色彩的、有些孩子气的馈赠。沈云野却已经自顾自地剥开一颗丢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含混地说：“快吃啊，很甜的！”

教室里异常安静，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和少年们的呼喊，更衬得这一隅有种与世隔绝的静谧。顾言深沉默了几秒，终是伸出手，指尖捏起那颗糖。塑料包装纸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他慢慢剥开，将橙色的软糖放入口中，甜腻的橙香立刻在舌尖化开，确实很甜。

“味道不错吧？”沈云野笑嘻嘻地问，带着点炫耀自己宝贝的意味。

“嗯。”顾言深低低应了一声，继续收拾自己的书包，将笔袋、文件夹一样样收好，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那股淡淡的橙子甜香，混合着夜晚的凉意，还有身旁那人身上挥之不去的、如同阳光晒过青草般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无声地浸润着这方空间。

沈云野也背起他那个看起来总是鼓鼓囊囊的书包，和顾言深一起走出教室。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们的脚步声清晰地回响。走到楼梯口，一个要向左去图书馆还书，一个要向右回宿舍。

“谢啦，大学霸！”沈云野挥了挥手，笑容灿烂，“下次数学作业还得靠你救命了！”

顾言深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走向图书馆的方向。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股过于甜腻的橙子味。这味道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甚至略显突兀，却奇异地并不让人讨厌。他想起刚才沈云野解题时，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豁然开朗时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睛，像是有星子落入其中。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素来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