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年的尾声将近,空气中已经弥漫起假期的躁动。就在大部分学员还在为最后的考核冲刺时,云遥却提前向学院递交了请假申请。
理由很简单,却也是她此刻内心深处最迫切的需求——她要回一趟庚辛城,回家。
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自从那场选拔之后,内院的生活虽然提供了更优越的修炼环境和更深的魂导器知识,但周围或明或暗的打量、那些关于“故人”的窃窃私语,以及内心深处对自我身份日益加剧的迷茫,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时常感到窒息。
她需要锚点。需要回到那个记忆中的“家”,见到那对名为她“父母”的魂导师夫妇,用指尖触碰那些熟悉的金属零件,闻着铸铁巷特有的烟火气。她需要这些实实在在的、属于“云遥”的痕迹,来对抗那些试图将她塑造成另一个人的力量。她需要亲口问问父母,她的过去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那般清晰完整。这或许是她确认自己究竟是谁的最后机会。
手续很快批了下来。在一个晨雾未散的清晨,她悄然离开了史莱克城,登上了前往庚辛城的魂导列车。
列车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她靠在窗边,湖泊绿的眼眸望着远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储物魂导器里给父母准备的礼物——一些史莱克城特有的魂导材料和研究笔记。
她的心情复杂难言。既有归家的隐隐期待,更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不安。
她不知道,在庚辛城等待她的,是会坚定她“云遥”身份的证据,还是……会彻底撕碎她现有认知的残酷真相。
列车轰鸣,载着满怀心事的少女,驶向她命运的十字路口。而在她身后,史莱克学院深处,几道目光也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各怀心思。
魂导列车伴随着汽笛的长鸣,缓缓停靠在庚辛城站台。
云遥走下列车,熟悉的、混合着金属与煤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紧绷了一路的心弦稍稍放松。她循着记忆中的路径,穿过嘈杂的市集,走向那条深藏在城市一角的铸铁巷。
越是接近,她的脚步却越是迟疑。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开始在她心底涌动。
巷口那家熟悉的铁匠铺还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依旧。然而,当她站在那扇印着“云氏魂导”的旧木门前时,一种冰冷的陌生感攫住了她。门廊的纹路,窗棂的破损,都与记忆一般无二,可它们在她眼中,却像是舞台上的布景,精美,却没有“家”应有的那种浸透着岁月与情感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作坊内,一对中年夫妇应声抬头。男子面容敦厚,手上戴着防护手套;女子气质温婉,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正是她记忆中的父亲云暮和母亲青瓷。
“遥儿?!”青瓷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放下手中的刻刀快步走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学院放假了吗?”
云暮也摘下护目镜,露出一个略显拘谨但难掩关切的微笑:“回来就好,路上辛苦了吧?”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那么完美。
云遥压下心头的异样,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真切:“爹,娘,我想你们了。学院提前结束了课程,我就回来了。”她拿出准备好的礼物,“这是史莱克城最新的魂导传导合金,还有我整理的一些核心法阵笔记。”
青瓷接过礼物,嗔怪道:“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快让娘看看,瘦了没有……”她拉着云遥的手,絮絮叨叨地问着学院的生活,饮食起居。
云暮则默默地去倒了水,然后坐在工作台旁,拿起一个未完成的魂导核心,习惯性地摩挲着,目光偶尔落在云遥身上,带着欣慰,却也带着一丝……云遥看不懂的、极深处的复杂。
起初,云遥沉浸在这份久违的“家庭温暖”中,心中的疑虑似乎被冲淡了些。她讲述着史莱克的见闻,刻意避开了那些关于“故人”的困扰,只挑些有趣的修炼和课程琐事。
然而,随着交谈的深入,那种违和感再次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
当她提到“阙月老师奇怪的训练方式”时,青瓷笑着附和:“严师出高徒嘛,遥儿你多吃点苦是好事。”语气自然,却仿佛完全没意识到“阙月”这个名字可能代表的异常。
当她试探着问起“小时候有没有走丢过,或者生过什么大病”时,云暮摩挲零件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与青瓷对视一眼,语气肯定地说:“没有,你从小就在我们身边,虽然那次高烧后开窍了,但从来没离开过庚辛城。”
他们的回答天衣无缝,与她“被植入”的记忆严丝合缝。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经过无数次排练的台词。
夜晚,云遥躺在自己熟悉的、却感觉莫名空旷的房间里。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铂金色的长发上。她翻来覆去,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父母的话语、眼神,还有那些细微的、不协调的停顿。
她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工作间。借着月光,她看到父亲工作台上那枚他常年摩挲的、据说蕴含着他魂导器启蒙灵感的旧零件。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金属。
没有预想中血脉相连的悸动,没有传承自父亲的、对金属灵魂的共鸣。只有一片空洞的冰凉。
一个可怕的想法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如果……如果这一切温暖的记忆,这些熟悉的触感,这些所谓的“亲情”,都只是如同这个零件一样,是被精心打造、然后“放置”在她脑海中的“道具”呢?
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巷口的阴影里,似乎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修长,墨绿的长发在夜风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颈间一抹极淡的紫色幽光,若隐若现。
阙月!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一直跟着她?
云遥的心瞬间揪紧。是担心?是愤怒?还是……一种被看穿伪装的无措?
她没有惊动屋内的“父母”,悄无声息地推开后门,追了出去。
巷口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只有夜风拂过空旷的街道,带着庚辛城特有的金属尘埃的气息。
她站在冰冷的夜色中,看着这个她以为能给予她答案的“家”,看着那道可能从未远离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视线,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
风声似乎都随着她这一声轻唤而凝滞。
巷口的阴影如水波般荡漾,那道修长的身影终究无法在她面前继续隐匿。阙月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苍白的下颌线与微微飘动的墨绿发梢。他颈间那抹紫色毒缎,在夜色中泛着幽微的光,像一只窥探着、不安的眼睛。
他停在她几步之外,不敢靠近,亦不舍远离。黑色的眼瞳在阴影中显得愈发深邃,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被发现的慌乱,一路跟随的执拗,以及几乎要溢出来的、沉甸甸的痛楚。
“您……”他开口,声音干涩低哑,如同被砂纸磨过,“您不该独自出来。”
云遥没有理会他话语中那惯有的、带着控制的关切,她向前一步,湖泊绿的眼眸在月光下清亮得逼人,直直地望进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告诉我,阙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砸碎了这个庚辛城夜晚虚假的宁静,“这里,我的‘父母’,我的‘过去’……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阙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箭矢击中。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她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与抗拒,只剩下一种寻求真相的、近乎残忍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质问都让他感到恐惧。
“这里不安全……”他试图转移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哪里才是安全的?”云遥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凉意的弧度,“是这座被编织出来的‘故乡’?是史莱克那些藏着秘密的目光下?还是……”她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你那双永远在看着‘她’的眼睛后面?”
“不是的!”阙月猛地抬头,声音骤然拔高,带着被误解的尖锐痛楚。他向前踉跄半步,又强行止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我看着的……从来都是您!只是您!”
“是吗?”云遥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身焚毁的激烈情感,“那你告诉我,我看着的‘父母’,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体里可能住着一个他们根本不认识的灵魂吗?他们知道每一次亲切的呼唤,都可能是在加固一个我自己都看不清的牢笼吗?”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阙月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被压抑的、即将崩溃的迷茫与愤怒。她不是在质问他,更像是在质问这整个荒诞的命运。
阙月沉默了。他无法回答。他能说什么?说这一切确实是星斗那几位至尊,为了让她“安稳”度过涅槃后的脆弱期,联手编织的最精密的幻梦?说那对“父母”的灵魂被植入了最完美的记忆,他们发自内心地爱着这个“女儿”,却不知这份爱本身就是最大的虚构?
他不能说。这不仅是因为帝天他们的禁令,更是因为他害怕……害怕她知道真相后,会连这最后一点看似平凡的温暖都彻底失去,会坠入更深的虚无。他也害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更加远离他,远离他们这些“帮凶”。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云遥眼中的最后一丝微光,仿佛也随着这沉默熄灭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
“我明白了。”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本就存在的、无形的鸿沟。
看着她后退的动作,阙月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在空气中徒劳地划过。
“尊主……”他哑声唤道,那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濒临破碎的哀鸣,“别……别这样……”
云遥却不再看他,她转过身,望向史莱克城的方向,也仿佛是望向更遥远的、星斗大森林的方向。
“我不会再逃避了。”她轻声说,既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无论‘云遥’是谁,‘青羽白凰’又是谁……我都该自己去找到答案。”
她迈开脚步,决然地走向巷子更深的黑暗,走向离开这座虚假故乡的路。铂金色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一道孤寂而坚定的弧线。
阙月僵立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感知到她气息消失的、令人绝望的雨夜。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他不能再次失去她。绝不。
墨绿的发丝下,漆黑的眼瞳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所取代。他悄然握紧了颈间的紫色毒缎,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她的、遥远的气息。
他身影一晃,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如同最忠诚又最不肯放手的幽魂,无声地跟了上去。
这一次,无论前方是真相还是毁灭,他都不会再让她独自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