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云遥几乎翻遍了家里所有与历史、传记相关的典籍,甚至央着父母找出那些积满灰尘、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老旧笔记。
“爹,娘,我们家……有没有更古老的记载?比如关于很久以前的传说,或者……关于鸟类魂兽的?”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云暮和青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青瓷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摇了摇头:“傻孩子,咱们家世代都是打铁的,最多记录些魂导器图谱和锻造心得,哪会收藏那些东西。”
父亲云暮也憨厚地笑了笑,拍了拍手边的金属锭:“遥儿怎么突然对这些老古董感兴趣了?咱们魂导师,还是要往前看,研究新技术才是正道。”
他们的话语如此自然,带着匠人家庭特有的朴实与对未来的期盼。可这无比正常的回应,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云遥心中摇摇欲坠的期望。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个家,干净得就像一张刚刚铺好的白纸,所有关于“青羽白凰”、关于星斗森林、关于那段被遗忘过去的痕迹,都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她看着父母关切而又带着些许困惑的脸庞,他们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都是岁月留下的、属于“云遥父母”的真实痕迹。
可她自己呢?
她是谁?
如果连这最后的锚点都是虚假的,那她存在的根基又在哪里?
“爹……娘……”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巨大的委屈、迷茫和对身份认同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扑进母亲青瓷的怀里,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人的幼兽,将脸深深埋进母亲带着淡淡金属和皂角清香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里,不仅仅是为可能虚假的过去,更是为眼前这真实却可能不属于她的温暖,为她无法言说的恐惧——害怕失去这一切,害怕被厌弃,害怕自己真的是一个占据了别人女儿身体的、不被接受的“怪物”。
青瓷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弄得措手不及,只能本能地紧紧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连声安抚:“遥儿不哭,不哭啊……怎么了这是?受什么委屈了?跟娘说,娘和你爹给你做主……”
云暮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与金属打交道的汉子,更是急得手足无措。他围着抱在一起的妻女转了两圈,粗糙的大手抬起又放下,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笨拙地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道:“遥儿,别哭了,先喝口水……天大的事有爹在呢。”
可他的安慰,反而让云遥哭得更凶了。
就是因为你们这么好……就是因为贪恋这份温暖……我才更害怕啊。
如果你们知道,此刻在你们怀中哭泣的,可能根本不是你们看着长大的那个女儿,而是一个连自己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东西。你们还会这样温柔地抱着我吗?还会用这样担忧的眼神看着我吗?
会不会……觉得我是怪物?会不会用恐惧和厌恶的眼神看我?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了压抑的抽噎。她哭得脱力,浑身软绵绵的,只是依偎在母亲怀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可能是偷来的温暖。
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父母写满担忧和心疼的脸,看着父亲因为焦急而微微冒汗的额头,看着母亲温柔抚慰她的手指。
她在心里默默地、绝望地想着:
【如果……如果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害怕我?厌弃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敢想,更不敢问。
她只是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母亲的衣角,仿佛一松手,眼前这让她眷恋又让她痛苦的一切,就会如同泡影般碎裂消失。
就在云暮手足无措,青瓷轻拍着女儿后背柔声安抚时,一阵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悲伤氛围。
云暮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去开门,以为是邻居或是相熟的匠人来访。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墨绿的长发松松束在肩侧,肤色苍白,一双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正是阙月。他穿着一身看似寻常但剪裁考究的深色衣衫,颈间系着的紫色缎带在夜色中泛着幽微的光。
他对着开门的云暮微微颔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属于“师长”的、略显生硬的关切表情。
“云先生,冒昧打扰。我是史莱克学院的教师,阙月。恰好在庚辛城进行一些……关于魂导器与武魂协同发展的学术交流,”他流畅地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目光却已越过云暮的肩膀,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肩膀仍在微微抽动的身影,“方才路过,似乎听到……云遥同学的声音,有些担心,便冒昧前来看看。”
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语气也尽量保持着为人师表的温和。云暮虽觉得这位老师过于年轻,气质也有些说不出的阴郁,但听闻是史莱克的老师,又如此关心女儿,连忙侧身将他让了进来。
“原来是阙月老师,快请进。遥儿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云暮搓着手,有些窘迫地解释。
阙月踏入这个充满金属与家庭温暖气息的屋子,他的存在仿佛一块突然投入温水的寒冰,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缠绕在云遥身上,看着她脆弱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那副与平日清冷倔强截然不同的模样,让他心脏一阵紧缩般的疼,却又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想要将她就此带离的冲动。
青瓷也抬起头,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老师,眼中带着礼貌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低声道:“遥儿,你的老师来看你了。”
云遥似乎哭得有些脱力,意识处于半梦半醒的迷蒙之间。耳边传来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声音,那个总是带着偏执目光、将她逼到墙角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即使在神智不甚清明的状态下,那种被侵入领地、被窥视脆弱的不适感,也让她本能地产生了强烈的排斥。
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母亲温暖的颈窝,用带着浓重鼻音、因哭泣而沙哑软糯,却又异常清晰的嗓音,吐出了一个字:
“滚。”
这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阙月的心口。
他周身那层勉强维持的“师长”伪装,瞬间出现了裂痕。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云暮和青瓷都愣住了,没想到女儿会对老师如此失礼。
“遥儿!怎么跟老师说话的!”云暮急忙出声呵斥,又尴尬地看向阙月,“阙月老师,对不起,这孩子可能是哭糊涂了……”
阙月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僵硬的雕像。他看着那个拒绝他于千里之外的背影,听着那声毫不留情的驱逐,只觉得一股混合着剧痛、委屈和暴戾的情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想上前,想不顾一切地将她从那个“虚假”的怀抱里拉出来,想告诉她他才是那个寻找了她太久、等待了她太久的人。
可他不能。
在这里,他只是“老师”。而这里,是她此刻宁愿沉浸其中的“家”。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难看的弧度,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无妨。看来云遥同学心情不佳,是我打扰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依旧背对着他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决绝刻入灵魂。然后,他对着云暮和青瓷微微欠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门被轻轻关上。
屋内的温暖似乎重新流动起来,但云遥却觉得,那股如影随形的、冰冷的注视感,并未真正远离。她知道,他就在外面,在那片阴影里,如同一个不肯散去的幽灵。
而她怀抱着这份偷来的温暖,心中的空洞却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