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每天的工作,从擦拭那块无字碑开始。
清晨五点半,陵园里的松柏还浸在夜色残余的寒气里。他拎着一只褪色的塑料水桶,桶壁结着一层薄冰。左手拄着那根用伞柄改成的拐杖,右手提着桶,一步一步蹭过去。他的腰是老山战役留给他的纪念品——一块弹片卡在骨头缝里,三十年没取出来,像一枚生锈的图钉,钉住了他整条神经,让他鞠不了躬。
无字碑就在陵园最北排,倒数第三座。大理石被三十年来的霜雪晒得发白,摸上去像老人手背的皮。顾山把毛巾浸进桶里,水面上浮着碎冰,毛巾一进去就发出轻微的"嚓"声。他抖开毛巾,先擦碑顶。那里有一道裂痕,从左上角斜到右下角,像一道闪电被定格在石头里。裂痕里嵌着黑泥,他拿指甲去抠,指甲裂了,渗出血丝,泥没掉。
"老伙计,你又脏啦。"他嘟囔,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铁。
风从山脊上滑下来,掠过松柏,发出"哗——"的一声,像很多人同时叹气。顾山停下动作,侧耳听。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风声,他在猫耳洞里给新兵写信,信没写完,冲锋号就响了。后来那封信被血浸透,字迹晕开,只剩最后一行能辨认:如果我回不来,把我埋在山岗,让我听见国旗响。
毛巾冻硬了,他把它折成方块,去擦碑座。手指关节冻得发紫,皮皱得像被揉过的牛皮纸。他忽然想起儿子顾界昨晚回家时的样子——一身荒漠迷彩,脸上还留着高原晒出的酱紫色,进门喊了一声"爸",声音太响,把客厅里那盏钨丝灯都震得晃。
"回来啦?"他当时只问了这句,手里还攥着擦碑的毛巾。
"明天走,撤侨。"顾界站在门槛,背脊笔直,像一根插在地上的旗杆,"七十二小时。"
他没再问。他知道规矩。他当年从前线回来,也只给爷爷留下一句:"给我留碗稀饭。"后来那碗稀饭放在桌上三天,长了一层绿毛,他再没吃上。
碑座擦完了,他伸手去摸那道裂痕。指尖触到裂缝边缘,冰凉,锋利,像新剖开的刀口。他忽然想起老山战役结束那天,他们全班十二个人,抬着九具裹尸袋往山下走。雨下得很大,泥水灌进靴筒,每走一步都"咕叽"一声,像大地在嚼人。走到半山腰,他脚下一滑,肩上的担架歪了,裹尸袋的拉链被树枝勾开,露出里面的人——脸被炮弹削去一半,剩下的那半还睁着眼,雨水把眼珠泡得发白,像一颗被煮过的荔枝。他伸手去合那眼睛,指尖触到冰凉的眼角膜,滑腻,软,像刚剥壳的煮鸡蛋。
"对不住啊,兄弟。"他当时说,"没把你全乎带回去。"
现在,他摸着那道裂痕,又说了一遍:"对不住。"
风更大了,松柏的针叶互相拍打,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像很多小石子落在铁皮屋顶上。顾山把毛巾拧干,水顺着碑座流下去,在水泥地上积成一条细线,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他扶着碑,慢慢站起来。膝盖里的弹片开始作祟,疼得像有人拿锥子往里拧。他咬紧牙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嗯",像被踩住脖子的兽。
远处,天色开始发亮,东边山脊上出现一道银线,像有人用指甲在夜幕上划了一道。顾山眯起眼,看那道线渐渐变宽,变亮,变成一把薄薄的刀,把夜割开。他忽然想起顾界出生那天,也是这样的黎明。他站在产房外,手里攥着一顶军帽,帽檐里写着"顾山"两个字,那是他准备给自己收尸用的。护士出来说:"生了,儿子。"他愣了半天,把军帽塞进兜里,说:"叫界,边界的界。"
现在,那个叫"界"的孩子又要去边界了。他昨晚没问去哪,没问多久,没问危不危险。他问不出口。他怕一问,就想起自己当年临走前,媳妇把一件新毛衣塞进他背包,说:"回来穿。"后来那件毛衣被血浸透,剪开,扔在战地医院的垃圾堆里,只剩一只袖子,被他当绷带扎在战友断腿上。战友没活下来,那只袖子跟着进了裹尸袋,至今埋在老山半山腰,每年雨季,雨水泡着毛线,颜色一层层褪,像有人在地下悄悄哭。
顾山把拐杖往地上顿了顿,转身往回走。每一步,膝盖都发出轻微的"咔"声,像老木门在风里晃。走到陵园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无字碑立在晨曦里,那道裂痕被第一缕阳光照得发亮,像一条金色的河流,从碑顶倾泻到碑座,把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有人往里面塞了一团湿棉花。他张大嘴,想喊,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呵",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他低下头,继续走。拐杖敲在水泥地上,"笃、笃、笃",像更鼓,像心跳,像倒计时。他知道,再过七十二小时,他又要来擦碑了。只是不知道,这次要擦的,还是不是那一块。
风停了。陵园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碴子碎裂的声音。顾山走出大门,铁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合上,像一口棺材盖上了盖。他没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看见那块无字碑自己裂开了,裂缝里伸出一只手,手指缺了半截,指甲盖里嵌着黑泥,向他勾了勾,说:
"老顾,该我了,你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