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七分,营区打印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楚飞站在门口,迷彩帽檐下压着一层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他手里攥着一张对折的 A4 纸,纸边抖得哗啦响。
"报告。"
他声音发干,嗓子眼像塞了一把沙子。
值班员头也不抬,把登记本推过去:"姓名、连队、出发时间。"
楚飞写了三遍才把"楚"字写对——第一笔横就歪了,像被风吹断的旗杆。
打印机是老式惠普,咔哒咔哒响,像子弹上膛。
它正把"遗书"两个字一页页吐出来,黑体三号,居中加粗,冷漠得像个法官。
楚飞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入伍那天,母亲扒在高铁站栏杆上喊:"娃,别怕,部队就是第二个家!"
现在,"家"要他写遗嘱了,他却连格式都不会。
"不会写?"
背后有人说话。
楚飞回头,看见顾界。
副连长没戴帽子,鬓角剃得发青,像刚被夜风磨过的山脊。
他手里拎着一沓打印好的遗书,最上面一张写着他自己的名字——
只写了一行字:
>爸,界碑我带回来了。
楚飞咽了口唾沫:"副连,我……我妈不识字。"
顾界点点头,把那一沓纸放在桌上,抽出一张空白递给他。
"那就写一句,她能看懂的。"
打印室的白炽灯管嗡嗡响,灯丝里像藏着一群将死的蛾。
楚飞捏着笔,手心里全是汗,把纸洇出一个圆圆的月牙。
他想写"妈,我爱你",觉得太酸;
想写"万一我回不来,别哭",又觉得矫情。
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又一个黑点,像机枪扫过的弹孔。
最后,他写下:
>妈,津贴卡在我枕头芯里,密码是你生日。
写完,他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撕开,冷风直往里灌。
他想起入伍前夜,母亲蹲在灶台前给他炒花生米,锅铲敲得铁锅叮当响;
想起自己背着背包出门,她追出来往他兜里塞了一把热乎乎的栗子,说:"路上饿就吃。"
现在,那把栗子早被消化得无影无踪,却在他胃里重新长出倒刺,扎得他眼眶发热。
"哭什么?"顾界问。
"没……灯太亮。"楚飞用袖子抹眼睛,迷彩袖口立刻湿了一道深色的痕。
顾界没拆穿,只是把自己那张只有一行的遗书递过去,
"看看,够不够?"
楚飞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副连,你……你就写这么点?"
"够了。"
顾界的声音像一块石头落进井里,闷,却沉到底。
"写多了,他们读得慢。"
他顿了顿,补充,
"也疼得慢。"
打印机还在咔哒咔哒,像心跳被放大。
顾界伸手按了停止键,撕下楚飞那张皱巴巴的纸,对折,再对折,压平,
"遗书不是作文,不用起承转合。
写你最放不下的,写他们一眼就能记住的。"
说完,他把自己的那张也递过去,
"帮我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楚飞翻来覆去检查,只有七个字,却像七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摇头:"没有。"
"那就行。"
顾界收回纸,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透明文件袋,把遗书放进去,
封口时"滋啦"一声,像给命运贴上了封条。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和一台沉默的打印机。
窗外,运-20 的尾翼灯在夜雾里一闪一闪,像一颗迟到的星。
楚飞忽然开口:"副连,要是我……真回不来,我妈来队里领遗物,能不能……"
他哽了一下,"别给她看我的训练笔记?我……我在最后一页写了'我想回家'。"
顾界没说话,只是伸手按住他肩膀。
手掌的温度透过迷彩布料渗进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楚飞眼泪差点决堤。
"放心。"
半晌,顾界给出两个字,
"我亲自交。"
说完,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
"写完再去医务室把血型条换新的,旧的那张卷边了,真出事,怕他们找不到血管。"
语气平静,像在叮嘱明天检查内务。
楚飞"嗯"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哽咽。
顾界走后,打印室更冷了。
楚飞重新坐下,把那张被汗水浸软的纸展平,在背面又添了一句:
>妈,别烧我照片,我怕黑。
写完,他小心翼翼对折,塞进信封,写上"母亲收"。
信封封口时,他忽然俯下身,把额头抵在桌沿,肩膀一抖一抖。
灯管还在嗡嗡,像无数细小的哭声。
窗外,起飞的运-20 轰鸣而过,机翼上的航行灯划破夜空,像一把刀,把黑暗生生剖开,却迟迟不见血。
与此同时,顾界回到宿舍。
他打开床头柜,从最底层拿出一只铁盒——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遗书,每一封都只有一句话:
>爸,界碑我带回来了。
他抽出最新的一封,在今天那张上面,用铅笔轻轻画了一个圈,
圈住"带"字,像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把铁盒合上,放进背囊最外侧,拉链拉到底,
"哧——"的一声,像给世界又加了一道锁。
熄灯号响起。
整个营区瞬间沉入黑暗,只有打印室的灯还亮着。
楚飞坐在那片惨白里,把信封贴在胸口,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
他忽然想起新兵连班长说过的一句话:
"遗书不是写给你们的,是写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
好让我们知道,该怎么替你们活下去。"
灯,终于灭了。
运-20 的轰鸣声远去,天地重归寂静。
楚飞把信封举到眼前,在黑暗里看不清字,却能摸到那一行凸起的笔迹——
像摸到自己的肋骨,一根一根,排成通往家的方向。
他轻轻说了一声:
"妈,别怕,我就回家这一次,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