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停了。
沙漠的风带着铁锈与硝烟的味道,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每个人的喉咙。
顾界趴在井架残骸上,胸口剧烈起伏,血顺着迷彩布料往下滴,在铁板上敲出「嗒嗒」的节奏。
他数了数——
第二波进攻,敌人留下十九具尸体,退到五百米外。
己方,还能站着的,加上自己,只剩七个。
七把枪,一百八十七个同胞,一条断腿,一片沙漠。
他把脸埋进臂弯,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把最后一口气咽回胸腔。
「副连……」
楚飞爬过来,脸上全是沙与泪冲出的沟壑,
「子弹,还剩不到三百发。」
顾界没抬头,只把拳头伸过去,缓缓摊开——
掌心躺着那枚被血浸透的儿童学生证,
照片里,男孩咧嘴缺了颗门牙,笑得像早上的太阳。
「数到 187 了吗?」
「还差……十二个。」
「那就继续数。」
检修隧道里,空气混着尿骚、血腥味和孩子的抽泣。
女人们用身体搭成环形人墙,把婴儿裹在中间,
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却没人发出一声哭喊。
最外圈,是一位白发老太太,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
刀尖对着自己脖子,
「真要是冲进来,我先走,给孩子们省颗子弹。」
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盏不肯熄灭的灯。
顾界拖着断腿爬进隧道,
每挪一步,断骨就「咯吱」一声,
像有人在用锉刀磨他的神经。
他靠在铁板上,从胸袋摸出那半片遗书——
被血泡得发软,字迹却固执地浮着:
「爸,界碑我带回来了。」
他掏出铅笔,在背面添最后一行:
「如果我回不来,请把我和老猫埋一起,
让他听听国歌,让我弯腰敬个礼。」
写完,他忽然想起父亲——
那个三十年没弯腰的男人,
今天,终于要向儿子低头了。
这个念头一闪,比断骨还疼。
第三波进攻来得比预料快。
皮卡引擎的咆哮混着宗教诵经,像地狱开场的锣鼓。
顾界把隧道口铁板掀开一条缝,
看见三颗 RPG 尾焰同时亮起,
像三颗流星,朝井架呼啸而来。
「散开——」
他吼声未落,世界被橘红火球吞没。
气浪把铁板掀飞,又重重拍回,
「咣」的一声,像给隧道口钉上棺材盖。
碎石、铁屑、血肉一起飞溅,
有人被碎片削去半张脸,却死死咬住毛巾,
血顺着布纹滴在孩子头顶,
孩子睁眼,看见血珠悬在睫毛上,像一颗红色小星球,
却奇迹般没哭出声。
爆炸间隙,顾界爬出废墟。
左腿彻底废了,他干脆用止血带捆紧断骨,
抽出匕首当拐杖,一寸寸往外挪。
前方,敌人机枪高射,
子弹把空气撕成碎片,
他却在弹雨里站直,单腿,端枪,
「砰——」
一枪,机枪手眉心开花,
血雾在晨光里绽成一朵小小的红菊。
第二枪,RPG 射手跪倒,
火箭筒歪向天空,
尾焰拖着哀鸣蹿上云端,
像提前送葬的礼炮。
第三枪,他被打中右肩,
步枪脱手,整个人被冲击力掀翻,
仰面倒在沙里,
天空蓝得刺眼,像一块被洗得发亮的钢盔。
他忽然笑了,笑得胸腔震动,
血沫顺着嘴角往外冒,
「老猫,三发,够了……」
楚飞扑过来,用身体盖住他,
班机子弹横扫,像替他织一堵会呼吸的墙。
「走啊!」
顾界用没受伤的左手推他,
「带他们走!」
「要走一起走!」
「蠢货,」
顾界咳出一口血,
「我腿断了,背我,都得死。」
他抬手,指向隧道深处,
「187,还在里面,
你替我把他们,
数完。」
楚飞泪如雨下,却知道再争无用。
他撕下急救绷带,把儿童学生证、学生证遗书、半片乳牙,
一并塞进顾界胸袋,
「哥,咱回家。」
顾界摇头,目光穿过他头顶,
望向更远的南方,
「回不了了,
那就把家,
带来。」
敌人残余十余人,呈散兵线逼近。
顾界用匕首撑起上身,
左手掏出最后一枚手雷,
用牙齿咬掉保险,
「嘶——」
金属环落地,声音轻得像告别。
他看向楚飞,最后一句,
声音低得只有风能听见:
「数到 187,
别回头。」
手雷滚向敌人脚下,
「轰——」
沙柱腾空,血肉与铁片一起绽放,
像一场迟到的烟火,
为无人观看的黎明送行。
爆炸烟雾未散,
楚飞抱着班机,带领最后五个还能站的战士,
冲向隧道另一端。
背后,枪声停了,
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一下,一下,
像替某个人,数剩下的步数。
他们冲出去两百米,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歌声——
沙哑、断续、却无比清晰: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顾界单腿跪地,
左手握拳抵在胸口,
用尽力气唱出国歌,
血顺着嘴角滴在焦沙上,
瞬间被吸收,
像从未存在,
又像永远存在。
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震住,
竟一时忘了开枪。
楚飞回头,
透过硝烟,
看见顾界背影被朝阳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座移动的界碑,
正一寸寸,
把自己钉进国土。
第三波进攻,
在歌声里溃散。
敌人丢下七具尸体,
仓皇倒车,
像被无形的手抽掉脊梁。
楚飞想冲回去,
被战友死死拽住,
「副连说了,别回头!」
他跪倒在沙里,
用枪托砸地,
「啊——」
声音嘶哑,像把喉咙撕成布条。
最后,
他爬起来,
把眼泪抹在袖上,
转身,
「走,
数到 187,
一个都不能少。」
下午四点,
队伍终于抵达二号集结点——
港口外缘的废弃货场。
直升机螺旋桨卷起狂风,
把沙尘吹成逆流的雨。
楚飞站在舱门边,
怀里抱着一只折叠担架,
上面躺着顾界——
确切说,
是顾界的遗物:
一把折断的匕首,
一片血写的遗书,
一枚缺了半边的儿童学生证,
还有,
那只从未走动的老怀表,
指针停在父亲负伤的时刻,
今天,
终于开始重新走动。
「滴答、滴答」,
像替某个人,
把没走完的时间,
一口气走完。
直升机升空,
沙漠迅速缩小,
变成一块被烤焦的饼。
楚飞贴在舷窗,
看见最后一缕夕阳照在井架残骸上,
断铁被镀成金色,
像给一座无名碑,
镀上永不褪色的铭。
他低头,
把那张被血浸透的遗书展开,
在舱灯下一笔一画补全:
「爸,
界碑我带回来了,
它长在我身上,
也长在你心里。」
写完,
他把纸折成方块,
塞进胸袋,
贴心脏,
像贴上一块烧红的铁,
烫得他眼泪决堤,
却再没用手去擦。
夜幕降临,
直升机进入中国领空。
耳机里传来塔台女声:
「欢迎回家。」
楚飞抬头,
看见舱顶灯映出自己影子,
轮廓颤抖,
却一寸寸,
与另一个影子重叠——
那是顾界,
也是老猫,
也是三十年前老山战役里,
所有没回来的名字。
他轻轻说了一声:
「哥,
到家了,
我数完了,
187,
一个都不少。」
声音被螺旋桨撕碎,
却有一块碎片,
穿过时间与沙漠,
落在井架残骸旁,
落在那滩已干涸的血迹上,
像给这座无人碑,
补上最后一块,
看不见的,
瓷砖。凌晨两点,月亮被风沙啃成残缺的刀片,斜斜挂在油井上方。
废井架像一具被剔净的巨兽骨架,锈铁味混着柴油,呛得人肺里发苦。
顾界把队伍停在两百米外的干河床,压低嗓音:「先别动,我摸过去。」
他刚起身,楚飞一把攥住他手腕:「副连,我去。」
声音抖,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劲。
顾界盯着他——
那张还稚气的脸被沙粒割出密密麻麻的血痕,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旧报纸。
「好,」他扯下自己的手枪,拍在楚飞掌心,「五发,打光就回来。」
楚飞咧嘴,笑得比哭难看:「回来请你喝我家乡的米酒。」
猫腰,没入黑暗。夜视仪里,油井区一片幽绿。
三个黑影围着蓄水池,AK 枪管在月光下泛冷光,像浸过水的柴刀。
楚飞趴进沙窝,心跳声大得仿佛能惊动整片沙漠。
他想起入伍第一晚,班长让他们写「最怕的东西」,他写的是——
「让家里人收到我消息时,我已经不在了。」
此刻,那行字像回形针,一下下夹他喉咙。
「啪——」
脚下沙层塌陷,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足够让池边三人同时回头。
楚飞屏住呼吸,把脸埋进沙里,肺里烧起一团火。
脚步逼近,沙粒被军靴碾得「嚓嚓」响,像给死神数拍子。
十米、七米、五米……
他在心里背《步兵操典》,一字一句,用牙缝咬碎——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
脚步声停了,离他鼻尖只剩一臂。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的烟草味,混着血腥,像生锈的铁钉。
楚飞趁机翻滚,贴到蓄水池侧墙,
水面上飘着一层油膜,月光一照,像一面裂开的镜子,映出他扭曲的脸。
他咬掉引信,把一枚迷你震撼弹丢进池心——
「噗!」
闷响,水柱炸起两米高,油膜瞬间被火光撕成碎片。
三名守卫条件反射聚过去,
楚飞抬枪、瞄准、击发——
砰!砰!砰!
三声枪响几乎连成一条线,
枪口焰在夜视仪里炸成三团白炽火球。
两人眉心中弹,仰面倒进水池,血雾把油膜染成暗红。
最后一人锁骨被掀飞,惨叫划破夜空,
AK 扫出一串盲射,子弹「啾啾」钻进铁架,火星四溅。
楚飞扑上去,枪托狠狠砸在那人太阳穴,
「咔嚓」骨裂,世界安静了。
耳机里传来顾界低哑的嗓音:「目标清除?」
楚飞喘得像破风箱:「清……清除。」
「伤亡?」
「零。」
他报完数,才发觉自己裤管湿热——
尿了。
羞耻与庆幸一起涌上来,他跪在地上干呕,
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把胆汁留给沙漠。
队伍鱼贯而入。
蓄水池只剩半池水,漂着血和油,
顾界摘下军帽,蹲在水边,用纱布滤了三层,
才允许人舀。
女人们把丝袜贡献出来当滤袋,
孩子睁大眼,看透明液体一滴滴落进壶里,
像看某种神迹。
那盏被捡回来的应急灯,昏黄的光下,
一张张干裂的嘴唇终于触到水,
却没人急着喝,
先递给怀里的小孩,再递给身边的老人,
轮到自己时,只剩杯底一小口,
却像咽下整个海洋。
夜剩最后三小时。
顾界把还能战斗的十七个人编成三组,
每组一挺班机、三支步枪、两箱手雷,
其余 187 名同胞全部撤进蓄水池下的检修隧道,
洞口用铁板盖住,留一条缝隙,
像给地狱开一扇透气窗。
女人们把孩子的嘴捂住,
自己却哭到喘不过气,
隧道壁被体温蒸出一层水汽,
水珠落下,砸在地面,像提前敲响的丧钟。
顾界把遗书掏出来,
借应急灯,在背面添了七个字——
「爸,水找到了,别念。」
撕成两半,一半塞进楚飞胸袋:
「要是我回不来,把这个、还有学生证,一起带回去。」
楚飞喉咙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只能点头,泪砸在枪托,溅起细小尘埃。
天幕边缘开始泛白,像刀口渗出的寒光。
顾界趴在井架最高点,沙袋是空的,
他只把自己埋进铁锈与阴影,
枪口指向公路尽头。
耳机里,十七个心跳此起彼伏,
像一面面被风绷紧的鼓,
等待同一颗子弹,来敲破。
六点零五分,地面传来震动。
三辆皮卡,高射机枪绑在后斗,
像三头露出獠牙的野狗,
卷着沙浪,直冲油井。
顾界把准星压到第一辆驾驶室的玻璃,
呼气、屏息、扣动——
砰!
玻璃炸开一朵白菊,司机头一歪,
皮卡失控,斜斜撞向井架,铁架发出垂死般的「吱呀」。
第二辆车机枪手刚架起高射机,
楚飞的班机「哒哒哒」扑上去,
子弹在钢板犁出一串火星,
机枪手胸口瞬间开出三个血洞,
身体被冲击力掀翻,像破麻袋一样摔下车斗。
第三辆皮卡急刹,车上跳下二十多条黑影,
AK 火舌在晨曦里织出一片橙红网,
子弹啸叫着钻进铁架、蓄水池、沙袋,
溅起的沙粒像一场逆向的暴雨。
枪声里,顾界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
像老山战役父亲讲过的——
「子弹飞得最密的时候,你反而听得最清自己的血。」
他换弹、拉机、继续点射,
每扣一次,就在心里默念一个数字:
001、002、003……
那是 187 个名字,
他得数完,才能允许自己倒下。
突然,「轰——」
一发 RPG 拖着尾焰撞向井架底部,
铁架像被折断的脊椎,
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惨叫,
缓缓倾斜。
顾界只觉脚下一空,身体跟着下坠,
却在半空被安全带勒住,
整个人悬在十米高空,
像一面被钉在风里的旗。
视线倒转,他看见隧道口铁板被气浪掀飞,
孩子们尖叫,母亲们用身体叠成第二层井盖;
也看见楚飞跳出掩体,
班机子弹打空,
他抡起工兵铲,
把一个逼近的黑影从肩到腰劈成两半,
血雾在晨光里绽开,像一朵迟到的罂粟。
铁架继续倒,
顾界被甩向地面,
落地瞬间,他蜷身翻滚,
却仍听见左腿「咔嚓」一声——
骨头断了,像干树枝被踩折。
疼来得比子弹快,
他眼前一黑,
却咬牙把呻吟咽进喉咙,
转手掏出手雷,
用牙齿咬掉保险,
奋力滚向敌人脚下——
「轰!」
三具身体被掀翻,
残肢、沙粒、铁屑一起升空,
再纷纷扬扬落下,
像一场肮脏的雪。
枪声稀了。
敌人留下十二具尸体,
退到三百米外,
像狼群暂离,
等着下一次更狠的扑咬。
顾界拖着断腿爬回掩体,
血在沙地犁出一条扭曲的河。
楚飞扑过来,
用止血带勒住他大腿,
手抖得系不成结,
眼泪砸在伤口,
比血还烫。
「别……别哭,」
顾界笑,牙齿被血染红,
「眼泪会引沙子,疼。」
他靠在井架残骸,摸出半片被血浸透的遗书,塞进楚飞手里:
「待会儿……第二波,
你替我数,
数到 187,
就带他们走。」
楚飞拼命摇头,
却哽得发不出声。
远处,
皮卡引擎再次轰鸣,
像地狱的鼓点,
越来越近。
顾界深吸一口气,
把最后一匣子弹压上,
拉动枪机——
「咔嚓」一声脆响,
像给世界重新上弦。
天边,
朝阳终于跳脱地平线,
却照不亮这片沙漠,
只把血与铁的影子,
拉得很长,很长。
顾界眯起眼,
把准星对准晨曦最亮的那一点,
轻声道:
「老猫,
借我一只眼。」
枪声,
再次炸响——
像给黎明,
钉上最后一颗,
生锈的,
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