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降落港口,螺旋桨的尾风把国旗吹得猎猎作响,像是要把血和沙都抖干净。楚飞抱着折叠担架跳下舱门,膝盖一软,跪在水泥跑道上——怀里的遗物被震得哗啦一声,仿佛顾界在轻轻咳嗽。
跑道尽头,一辆军绿色勇士早已等候。车门弹开,下来的是顾山。
「叔……」楚飞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顾山没问,目光掠过那把折断的匕首、那片血写的遗书,最后停在老怀表上——指针滴答,正一寸寸追回三十年未走的时间。老人深吸一口气,把怀表攥进掌心,金属的冰凉让他肩膀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稳住。他抬头,望向仍悬在舱门的国旗,轻声道:
「小子,你把他……带回来了?」
楚飞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抵着滚烫的水泥,像是要把剩下的眼泪全数蒸发。顾山伸手,按在他后脑勺,粗糙的掌心摩挲着年轻人被沙割得参差不齐的发茬,声音低哑却平静:
「起来,回家吃稀饭。」
灵堂设在港口旧仓库。187 名同胞自发排成两行,把通道让出来。没有花圈,只有一排排军用水壶,壶盖拧开,清水在灯光下泛着细微的涟漪,像无数双含泪的眼睛。孩子们抱着崭新的书包——那是顾界用命换来的,书包里铅笔削得尖尖,像一排排尚未出膛的子弹。
顾山穿着旧式迷彩,肩章褪色,却刷得干净。他一步步走到灵台前,把怀表放在中央,表盘朝上,滴答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放大,像一颗不肯退役的心脏。旁边,是那封被血浸透的遗书,纸角卷翘,他用手掌一点点压平,动作轻得像给熟睡的孩子掖被角。
「界儿,」老人开口,嗓子被砂纸磨过,「你写错了两个字——『带』字少了一点,『回』字多了一捺。」他笑了笑,从兜里掏出半截铅笔,在遗书空白处,一笔一划补全,然后抬头,望向漆黑屋脊,「现在工整了,你安心。」
夜里,楚飞守在灵台前。仓库门吱呀一声开,陆霜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台便携打印机。她眼睛红肿,却把背脊挺得笔直——那是顾界教她的:记者可以哭,镜头不能抖。
「楚飞,」她轻声说,「让他再『写』一次遗书,好吗?」
楚飞愣住。陆霜把打印机放在地上,抽出一张 A4,白得刺眼。她按下键盘,屏幕亮起,文档里只有一行字:
爸,界碑我带回来了。——顾界
光标在「界」字后面闪烁,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陆霜把键盘推到楚飞面前:「补一句吧,替他。」楚飞手指颤抖,悬在键盘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敲下一行小字:
我把剩下的 187 个名字,也带回来了。
打印声「咔哒咔哒」,像遥远的枪机。纸缓缓吐出,墨迹新鲜,带着温度。楚飞撕下纸,对折,再对折,塞进顾山白天交给他的那只铁盒——里面已躺着十几封「界碑」遗书,如今,终于齐整。
第二天,无风,烈日。烈士陵园最北排,倒数第三座,无字碑前。顾山穿一身挂满勋章的旧式礼服,胸前的每一枚勋章,都像一块凝固的弹片。他手里拿着一把电动刻字刀,刀头细如笔尖,接通电源,嗡嗡低鸣,像遥远的炮群在预热。
楚飞、陆霜、六名同样挂满绷带的战士,一字排开。187 名被救同胞站在后排,孩子们抱着新书包,书包正面贴着一张照片——顾界在井架残骸前,单腿跪地,朝阳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座移动的界碑。
顾山按下开关,刀头触到碑面,火星四溅,石屑纷飞。他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剥自己的皮——
顾界
二字成形,石粉落在老人手背上,像一层薄雪。他停下来,抬头望天,阳光刺得眼眶生疼,却始终没有泪。继续刻——
1991.9—2019.10
生卒年月,一刀一刀,把三十载光阴凿进石头。最后一笔,他手一抖,刀头滑了,在「0」上多出一道尾痕,像一条不肯收尾的弹道。老人怔住,随即笑了:「也好,让他多飞一会儿。」
刻完,他关掉电源,把刻字刀轻轻放在碑前,像放下一把用了三十年的枪。楚飞上前,单膝跪地,打开铁盒,取出那叠新旧遗书,一页页摊开,压在碑座下。最上面,是昨夜补打的那张,墨迹被太阳晒得发亮,像一条刚出炉的弹道。
陆霜举起相机,定格——
镜头里,老人佝偻的背影与笔直的碑重叠;
镜头外,187 个人同时抬手,敬礼,
动作不整齐,却像一股巨浪,
把「谢谢」两个字,
拍在碑上,
也拍进山河。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顾山没走,他靠着碑坐下,从兜里掏出那只老怀表,「咔嗒」弹开——
表盘内,夹着一张黑白小照:
二十八岁的顾山,抱着三岁的顾界,
背后是 1988 年的老山主峰,
一面弹孔累累的国旗,
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把表放在碑前,
指针滴答,
像父子俩隔着三十年,
在对话——
「爸,界碑我带回来了。」
「嗯,我看见了,
刻在我心上,
也刻在这块石头上,
更刻在——
咱们所有人的命里。」
傍晚,陵园关门。楚飞留到最后,他把那台便携打印机放在碑侧,插上移动电源,屏幕亮起,光标一闪一闪。他坐下,背脊贴着冰凉碑面,像贴着副连的肩。
文档里,他缓慢敲下一行字:
哥,从今天起,我替你数——
数每一次日出,
数每一班回家的列车,
数每一面升起的国旗,
直到我数完自己的那一份。
打印声「咔哒」,纸吐出,带着温度。楚飞对折,塞进胸袋,贴心脏。远处,晚风吹动松柏,哗啦啦——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也像无数人在说:
「放心,剩下的路,我们替你走。」
碑上的石粉被风卷起,
在夕阳里闪着细碎的金光,
像一颗迟到的星,
终于找到归途,
轻轻落在
「界」字那一横上,
不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