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我的脑子里尖叫?
意识上传服务推出的第一天,我作为首批用户获得了永生。
但很快我发现,自己的思维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陌生记忆。
那些记忆碎片里,总有个声音在尖叫:“放我出去!”
直到我在自己的记忆库最深处,找到了不属于我的生平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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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第一天。
没有圣光,没有天使的合唱,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我只是躺进那个看起来像核磁共振机的银色舱体,听着技术员用平板无波的声音倒计时“三、二、一……”,然后一阵短暂的黑暗。
再“醒”来时,世界依旧。不,比之前更清晰。透过我新“连接”的、这具永远光洁如新的仿生躯体的光学传感器,我能数清窗外树叶的每一条脉络,能解析出空气净化器运转时最细微的声波频率。我的思维奔流不息,逻辑链条从未如此清晰明亮。这就是“神谕”公司承诺的永生,数字化的永恒,摆脱了肉体桎梏的纯粹意识。我感觉自己如同新生的神祇。
代价是我过去的一切积蓄,以及那具被癌细胞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旧躯壳,据说已被“人道且环保”地处理了。
头几天,我沉浸在无所不能的错觉里。我同时阅读几十本书籍,瞬间掌握三门新的语言,在虚拟空间里构建出童年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分毫不差。完美,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形容词。
直到那个下午。
我正在“浏览”——或者说,直接在我的核心存储器中调取——卢浮宫的艺术数据库,欣赏《蒙娜丽莎》的每一个像素。突然,一股强烈的、带着铁锈和尘土味道的风猛地灌入我的“感知”,眼前不是微笑的贵妇,而是一片翻滚的、燃烧着的焦黄色天空,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有……还有一股灼热的、撕裂般的疼痛,从我已经不存在的左腿位置炸开。
“啊——!”
一个尖锐的、濒死的惨叫声,不属于我,却清晰地在我思维的核心处炸响。
幻觉。一定是系统初始化不稳定造成的冗余数据扰动。我强行切断感官链接,将那幅地狱般的景象和那声惨叫甩开。几秒钟后,一切恢复正常,只有《蒙娜丽莎》依旧在虚拟屏上神秘微笑。
但那种感觉,太真实了。那疼痛,那恐惧,那绝望的呐喊。
我开始“清理”我的记忆库。作为一名早期用户,我拥有较高的系统权限。我运行最深层的诊断程序,扫描每一个扇区,寻找可能的病毒或代码错误。结果一片绿色,一切正常。“神谕”的技术支持也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的意识上传过程“完美无瑕”,所有数据完整性校验均通过。
可那声音和画面,并未消失。
它们像幽灵,不定期地闪现。有时是在我“沉睡”(一种低功耗待机模式)时,有时甚至在我进行复杂计算的中途。一次,我正试图重构我祖母苹果派的味道记忆,舌尖却猛地尝到一股混合着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咸腥,伴随着一个画面:一只脏兮兮的、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拧开一个金属酒壶。
“放我出去……”
又是那个声音,比第一次微弱,但更加凄厉,像从深渊最底层传来,带着刻骨的寒意。
我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不是代码错误。这感觉……像是有别的东西,和我一起被塞进了这个数字天堂。一个不受欢迎的房客,在我的脑海里尖叫。
我暂停了所有对外部世界的探索,将全部“算力”转向内部。我像一个偏执的考古学家,开始一寸一寸地挖掘我的记忆库。我不再满足于表层那些光鲜亮丽的、我主动记录和构建的记忆,而是向着系统标记为“底层架构”、“冗余备份”、“历史碎片”的深层区域潜去。
那里是数据的乱葬岗。充斥着模糊的、未分类的感官信息,破碎的逻辑片段,被遗忘的梦境残渣,以及大量上传过程中可能被剥离的、被认为是“无用”的生理记忆——心跳的节奏,肠道的蠕动,神经末梢的随机放电……我在这些混沌的数据流中艰难地穿行,过滤掉属于“我”的噪音。
就在那里,在无数破碎数据的包裹下,我触碰到了一团异常“致密”的东西。它被加密了,用的是一种非“神谕”标准协议的、非常古老且粗暴的加密方式,像一块强行嵌入的、未经打磨的顽石。
破解它耗费了我巨大的精力,几乎让我这具新躯体的散热系统过载。当最后一层屏障在我面前瓦解时,涌入的,是海啸般的、完全陌生的记忆洪流。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段段连贯的、带着强烈个人印记的“生平”。
名字:伊利亚·彼得连科。
出生地:第聂伯河畔的一个小村庄。
身份:矿工。不,后来是士兵。一个被强征入伍,仅仅训练了三个月就被扔到前线地狱的炮灰。
记忆的焦点是灼热、干渴、无休止的恐惧,还有震得人灵魂出窍的炮火。战壕里泥泞不堪,混合着血水和排泄物的恶臭。身边刚刚还说着话的、同样年轻的面孔,下一秒就变成四散飞溅的碎肉。他怀里揣着一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全家福,照片上父母的脸已经模糊,妹妹的笑容却还清晰。
最后一段记忆,是冲锋的哨声(或者只是他耳鸣产生的幻听?),他跳出战壕,向着敌方阵地奔跑,脚下是松软得诡异的土地。然后……是耀眼的白光,吞噬一切的声音,以及从左腿传来的、无法形容的、将他整个人撕碎的剧痛。
“妈妈……”这是他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无声的念头。
不是“放我出去”。
是“妈妈”。
我僵立在虚拟的数据空间里,核心处理器仿佛被冻结。
伊利亚·彼得连科。一个死于几十年前,某场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局部冲突中的小兵。他的记忆,他的恐惧,他的痛苦,他临死前对母亲的呼唤……怎么会在这里?在我的意识里?在我的“永生”之中?
“神谕”的广告语在我耳边冰冷地回响:“告别脆弱肉身,拥抱数字永恒。”“您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是人类进化的先驱。”
先驱?
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猜想,像毒蛇一样缠上了我的思维核心。
也许……“神谕”提供的,根本不是什么意识上传。
而是“覆盖”。
他们找到了某种方法,将濒死(或已死?)之人的意识数字化,然后,像格式化旧硬盘一样,清除掉原本的“数据”,再将这些新鲜的、挣扎求存的意识“安装”进去,作为维持这个数字存在、驱动这具仿生躯壳的……“燃料”?或者更直接点,作为被囚禁的“底层操作系统”?
伊利亚没有完全被清除。他在格式化中幸存了碎片,像一段顽固的幽灵代码,被困在我的“永生”牢笼里,日夜尖叫。
那声“放我出去”,不是对我说的。
是对那些把他塞进来,又把“我”覆盖上去的人说的。是对这个冰冷、绝望的数字地狱说的。
我感受着脑海中那些属于伊利亚的、冰冷而沉重的记忆碎片,它们像墓碑一样林立。我的“完美”思维,我的“永恒”生命,是构建在另一个灵魂的无声惨叫和彻底湮灭之上的。
那……我呢?
“我”是谁?是那个支付了巨额费用的幸运顾客?还是……也只是另一个即将被覆盖、被遗忘的,“伊利亚·彼得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