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剪辑师
苏念的工作室没有招牌,藏在城东一栋老居民楼的顶层。门口只挂着一只小小的、褪色的香囊。她不做香水,不调精油,她的职业更为隐秘——气味剪辑师。
她能捕捉、储存并重组气味。不是简单的玫瑰或檀香,而是更复杂、更微妙的气味片段:童年夏夜雨后青石板升腾的凉意,旧书扉页间时光沉淀的霉尘与墨香,初雪落在掌心时那一瞬的凛冽与温柔。人们来找她,是为了修复一段模糊的记忆,或者封存一个不想遗忘的瞬间。
来找她的客户,大多怀揣着柔软的念想。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他叫周屿,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举止得体,眼神却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波澜。他带来的要求,让苏念操作仪器的手微微一顿。
“删除一段气味。”周屿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关于我未婚妻林晚的,所有。”
苏念抬起眼:“所有?”
“所有。”他重复,像在确认一个冰冷的决议,“她常用的橙花香水,她头发上淡淡的椰子洗发水味,她下厨时喜欢的迷迭香,甚至……她生病时,身上那股消毒水混着苦涩药片的气息。”他顿了顿,补充道,“全部,彻底清除。”
苏念沉默着。她处理过太多想要“铭记”的请求,这是第一个如此决绝要求“遗忘”的。她看到周屿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攥得发白,与他表面的平静形成残忍的对比。
“为什么?”她终究还是问了。这不是她的工作范畴,但她需要知道。
周屿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半晌,才扯出一个近乎破碎的弧度:“她不在了。车祸。已经……半年了。”他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可我走到哪里,都能‘闻’到她。客厅,卧室,厨房……车里甚至还有她落下的半瓶香水。那些味道无孔不入,它们不是怀念,是凌迟。”
苏念明白了。那不是厌弃,是承受不住的痛。气味成了幽灵,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
“清除过程,需要提取你记忆中所有关于她的气味样本,这会……很痛苦。”苏念警告他。
“再痛,也比现在这样好。”周屿闭上了眼睛。
过程如她所料,极其艰难。苏念引导他回忆,用精密的仪器捕捉他大脑中对应气味记忆的神经信号,并将其转化、导出为具象的气味分子,储存在一个个透明的气味胶囊里。
每提取一段,周屿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 他回忆起第一次约会,林晚发梢飘来的橙花与少女体香混合的清甜,他的嘴角下意识地扬起,随即又因意识到永诀而剧烈地抽搐。
· 他回忆起她笨拙地为他做生日餐,厨房里焦糊的牛排与迷迭香的浓郁交织,他笑得像个孩子,而此刻,泪水却无声地滑过他那竭力维持平静的脸颊。
· 他回忆起医院里,那刺鼻的消毒水味掩盖了她身上最后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紧握着她的手,感受到生命的流逝,那一刻的绝望与恐惧化为实质的腥咸,几乎让他呕吐。
苏念默默地进行着。她看着那些承载着爱与痛、甜蜜与心碎的气味,从欢快明亮的色调,逐渐变得灰暗、沉重,最后停留在医院那片死寂的、混合着药味与绝望的惨白。几十个小小的胶囊,排列在丝绒托盘上,像一串凝固的泪珠,记录了一场爱情从盛开到凋零的全过程。
提取结束,周屿几乎虚脱,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但他睁开眼时,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疲惫。
“好了,”苏念轻声说,准备按照流程,销毁这些气味胶囊,“它们很快就会从你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启动销毁程序的瞬间,周屿却猛地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手背。他的手指冰凉,带着轻颤。
“等等。”他的声音沙哑不堪。
苏念停住,疑惑地看着他。
周屿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排胶囊,特别是最初那几枚,颜色尚且明媚。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像一个濒临窒息的人终于接触到一丝空气。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之后,浮现出来的是比痛苦更深的恐惧——恐惧那片什么都没有的、绝对的虚无。
他失去了她,不能再失去证明她存在过的、这些独一无二的气息。哪怕它们带来的是无尽的伤痛,那也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联结。
他抬起头,看向苏念,眼中是崩溃后赤裸裸的乞求,之前的冷静面具碎裂殆尽,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真实。
“能不能……”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把它们……留给我?”
苏念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场爱与痛的最后战争。她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准备按下销毁键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排承载着一段完整生命记忆的气味胶囊,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周屿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珍重地、像捧起易碎的珍宝一样,将那些胶囊紧紧握在手心,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他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
工作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以及男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苏念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她知道,删除键最终没有落下。有些气味,注定要与灵魂共生,无论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