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白色的寒气贴着地皮往里钻。白楚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可右手骨头缝里那股熟悉的、又冷又刺又痒的感觉，已经跟催命符似的，把他硬生生从稀薄的睡梦里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望着结了几缕蛛网的破屋顶，眼神空洞，麻木地叹了口气。认命了。
慢吞吞地爬起来，套上那件洗得发白、还隐隐带着点不可描述气味的破褂子。右手依旧有些红肿，活动时骨头里像是塞了冰碴子，又冷又涩地疼。但比起前几天那撕心裂肺的劲儿，好像…好像真的稍微能忍一点了？也不知道是疼习惯了，还是那老混蛋的“加料”真起了点作用。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又瞥了一眼院角那堆散发着永恒恶臭的茅坑废墟。胃里习惯性地一阵翻腾，他强行压下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新鲜的…陈年的效果打折扣…”老道那破锣嗓子的话阴魂不散。
他磨蹭到废墟边，屏住呼吸，用柴刀扒拉了几下，挑了些颜色最深、看起来最“够劲”的黑硬泥块，刮到一片破瓦片上。动作僵硬，但没什么犹豫。恶心？恶心透了。但比起被那碎片煞气活活炸死，这点恶心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端着那瓦片“料”，他走到院子中间，坐下。把瓦片放在脚边，然后伸出右手，摊开，掌心向上，搁在膝盖上。等着。
没过多久，那吊儿郎当的脚步声准时在院门口响起。
老道溜达进来，鼻子里依旧塞着那两团可笑的绿草叶。他瞥了一眼白楚脚边的瓦片，又瞅了瞅白楚那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死鱼脸，嘿嘿一笑：“哟，学乖了嘛！有进步！”
他走过来，也不废话，捏起一块黑泥，手法熟练地往白楚右手掌心上抹。那冰凉粘腻的触感传来，白楚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没躲。
“今天试试从劳宫穴直接灌进去，”老道一边抹一边叨咕，“这地儿敏感，效果好，就是…嗯…稍微疼那么一点点。”
白楚心里骂了句娘，脸上依旧没啥表情。
抹匀实了，老道照旧退后两步，念咒，引煞。
嗤啦——
灰黑烟气冒起。
“呃啊——！”
冰冷的、带着腐朽死气的寒流再次凶猛地灌入掌心，顺着经脉往手臂里疯窜！疼！刺骨的疼！还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针扎似的尖锐感！白楚整个人猛地一抽，额头青筋暴起，牙关咬得死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比昨天好像更疼了！
他疯狂运转那半生不熟的口诀，拼命引导着这股狂暴的寒流，试图将它们压向掌骨，压向指骨。过程依旧痛苦得让人想死，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
老道在一旁抄着手看着，偶尔出声提点两句，语气轻松得像在点评猪崽长膘：“嗯，这股劲儿别往上跑…往下压！对！嚯！这缕煞气够阴的…正好，磨磨你那中指！对！就是那儿！感觉咋样？爽不爽？”
爽你祖宗！白楚心里疯狂输出，脸上肌肉扭曲，冷汗如瀑。
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波煞气耗尽，他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气，右手掌一片青紫，冰冷麻木，微微颤抖。
老道溜达过来，捏着鼻子检查了一下，点点头：“还行，死不了。吸收快了点，有四成了吧？就是这引导还是稀烂！跟老牛拉破车似的！浪费！”
他嫌弃地摇摇头，又开始他那套莫名其妙的“驱邪仪式”，拿着那贴了符纸的树枝，对着白楚浑身拍打，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
白楚瘫着，任由他折腾，眼神放空。疼麻了，也习惯了。
拍打完，老道照例揣起碎片，拍拍屁股就走，临走前丢下一句：“明儿个继续！量加倍！”
白楚眼皮都没抬一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下熬。
每天凌晨被冻醒、疼醒、痒醒，然后去挖泥，等老道来“加料”，承受一波比一波更猛烈的痛苦，瘫倒，被“驱邪”，然后看着老道溜达走人。
循环往复，像个没有尽头的噩梦。
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眶深陷，脸色苍白，但眼神里的麻木和某种被硬生生磨出来的韧性，却越来越浓。右手的红肿渐渐消了，但皮肤却透出一种不太正常的、带着点金属质感的青白色，摸上去总是冰凉冰凉的。五指关节似乎比以前更粗粝了些，偶尔无意识屈伸时，会带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锐风。
村里人看他眼神更怪了。见他每天雷打不动地从那堆臭烘烘的废墟里扒拉东西，然后一个人坐在院里对着手掌发呆（他们看不到煞气灌注，只看到老道偶尔拍打他），都躲得远远的，私下里传言白家小子彻底疯了，中了邪，碰了不干净的东西。
王屠户有次喝多了，隔着老远冲他嚷嚷：“白小子！又给你家祖传的粪坑上供呢？啥时候请咱们吃席啊？哈哈！”
白楚当时正端着瓦片准备回去，闻言脚步停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王屠户一眼。
王屠户被他那空洞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冰冷的眼神瞅得心里一毛，酒醒了一半，讪讪地嘟囔了几句，扭头走了。
白楚转回头，继续慢吞吞地往院里走。他发现自己对别人的目光和议论，好像没那么在意了。疼得太狠，其他的，就都淡了。
这天下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院子里积了不少泥水坑。
老道来得比平时晚了些，道袍下摆湿漉漉的，沾满了泥点子。他今天脸色似乎有点疲惫，不像往常那样精力过剩。
例行公事的“加料”和痛苦煎熬后，白楚照例瘫在泥水里喘气，雨水打在他脸上，混着冷汗往下流，冰凉刺骨。
老道完成“驱邪”后，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就走。他揣着碎片，站在雨里，看着瘫在地上的白楚，忽然开口，语气少了点平时的戏谑，多了点难以捉摸的东西：
“小子，感觉出来没？”
白楚喘着气，茫然地抬眼看他。
“你这‘剑骨头’…吸溜那地阴煞气的速度，是不是快了点？”老道眯着眼，“抗揍的劲儿，也见长啊。”
白楚一愣，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好像…好像是？刚才那波煞气虽然更猛，但撑过去的时间，好像比昨天短了点？手臂里残留的冰冷刺痛，似乎也散得快了些？
“哼，算你没白挨揍。”老道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扔到他身上，“喏，赏你的。”
白楚艰难地坐起身，打开那油乎乎、脏兮兮的小布包，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硬得能崩掉牙的肉干，还有两颗干瘪发黑的野果子。
“省着点吃。道爷我搞点这玩意儿也不容易。”老道扭过头，看着雨幕，语气有点硬邦邦的，“光挨揍，不进补，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咳，主要是怕你饿死了，没人给道爷我试药…对，就是这样！”
白楚捏着那几块硌手的肉干，看着老道的侧影，雨水顺着那人乱糟糟的头发往下淌，心里头第一次冒出点极其复杂的、不是纯粹恐惧和厌恶的情绪。这老混蛋…
他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起那能当暗器用的肉干，味道依旧糟糕透顶，但咽下去后，肚子里确实升起一丝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一点寒意。
老道一直没走，也没看他，就站在那里看雨，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嘟囔了一句：“雨大了，走了走了…真麻烦…”
他晃晃悠悠地朝院外走去，脚步似乎比平时沉了一点。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没回头，声音混在雨声里，有点模糊：
“对了…明天…嗯…试试从指尖开始…”
白楚啃肉干的动作一顿。
老道说完，就加快脚步，消失在了迷蒙的雨幕里。
白楚坐在冰冷的雨地里，愣了很久。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领子，他却仿佛没感觉。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伸到眼前，摊开。
雨水冲刷着掌心，洗去残留的污迹，露出那青白色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皮肤。五指微微弯曲。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看了很久。
然后，他尝试着，按照老道平时零碎灌输的那点残缺意念和方法，集中起精神，调动起那经过多日痛苦淬炼、似乎变得有些不同的指骨内部那点微薄的力量…
极其缓慢地、生涩地…引导着…
忽然，他右手中指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雨水中，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比头发丝还细的、近乎透明的淡灰色气流，极其短暂地、从他指尖冒了出来，缠绕了不足一息的时间，就消散在了雨水中。
但白楚看得清清楚楚。
他整个人僵在了雨地里，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连呼吸都忘了。
雨，还在下。
院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他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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