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的巨响,如同墓穴封石,瞬间切断了与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声音在狭窄的、向下延伸的石阶甬道内反复碰撞、回荡,最终被更深处的黑暗与寂静吞噬。
唯一的光源,来自甬道墙壁上相隔甚远、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油灯。它们散发出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粗糙不平、布满湿滑苔藓的石阶,却将两侧墙壁和上方的拱顶投入更浓重、更扭曲的阴影之中。空气粘稠得如同浸透了陈年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强行将那股混合着福尔马林、腐烂海藻、霉斑、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带着淡淡腥甜的活体腐败气味灌入肺腑。这气味具有实体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几欲作呕。
肆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几乎是踮着脚尖,一级一级向下走去。石阶盘旋向下,仿佛没有尽头,通往地心。除了他自己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和心跳,就只有从下方黑暗中传来的、那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的呼吸声,以及……锁链偶尔拖曳过石面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 “喀啦……喀啦……” 的轻响。
那声音,像冰冷的指尖,反复刮擦着他的鼓膜。
不知走了多久,石阶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石室。这里比甬道更加阴暗潮湿,空气里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石室中央,矗立着一个由成人手臂粗细、布满暗红色锈迹的铁杆铸成的巨大囚笼。它像一头沉默的钢铁怪兽,盘踞在黑暗的核心。
油灯的光芒在这里更加稀疏,勉强勾勒出囚笼的轮廓,却无法照亮其内部的全部细节。
肆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囚笼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那几乎不能被称之为人形。他(或者“它”)蜷缩在一堆看不出原色的、湿漉漉的干草上,仿佛想要将自己融入身后的石壁。身上覆盖的布片褴褛不堪,仅能遮住少许关键部位,露出大片大片的……皮肤?不,那已经不是人类的皮肤了。那是一种诡异的、暗蓝色的、覆盖着细小鳞片的质地,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类似潮湿岩石的晦暗光泽。这些鳞片并非完整,许多地方已经溃烂、剥落,露出底下颜色更深的、不断渗出暗蓝色粘稠体液的腐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爬在他的脊背和手臂上,边缘翻卷,颜色紫黑,仿佛永远不会愈合。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两根碗口粗细的黑色锁链。它们并非简单地锁住手脚,而是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直接洞穿了他的肩胛骨!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囚笼后方厚重的石壁,将他如同一个被钉住的昆虫标本,牢牢地固定在那里。锁链穿透骨肉的地方,皮肤和鳞片呈现出不自然的、肿胀的暗红色,周围凝结着深色的血痂和不断渗出的组织液。
似乎是感知到了生人的靠近,那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一双瞳孔,在昏暗中骤然亮起。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瞳孔是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亮金色,竖瞳!像两簇在千年墓穴中骤然点燃的鬼火,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原始警惕,以及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看透一切虚妄的、冰冷的审视,精准无比地锁定在刚刚踏入石室的肆身上。
目光相交的瞬间,肆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呼吸都为之一滞。那目光太过锐利,太过非人,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窥视到他灵魂深处的不安与伪装。
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从囚徒的喉咙里滚出,带着铁锈摩擦和气泡破裂的杂音,打破了石室死寂的气氛。
“……嗬……”他似乎在积蓄力气,声音干涩得可怕,“徐瑾泉的新玩具?终于……舍得送进来了?”
他的嗓音异常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轮在生锈的铁片上打磨过,带着明显的非人腔调,却又奇异地蕴含着某种扭曲的知性。
肆站在原地,没有回答。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不喜欢“徐”这个姓氏,那代表着他想要摆脱的血缘枷锁。更厌恶被称为“玩具”,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
见肆没有反应,囚徒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口算不上整齐、但异常尖利、带着些许鱼类特征的牙齿,形成一个近乎嘲讽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笑容。
“怎么?尊贵的小少爷……被我这副尊容吓到了?”他动了动身体,试图调整一下姿势,这个轻微的动作立刻引发了锁链一阵沉重的哗啦声,似乎牵动了伤口,让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别急……这……这才只是……开胃菜。”他喘息着,金瞳中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是不稳定的电弧。
肆沉默地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囚笼。距离的拉近,让他更能清晰地看到那些伤口的细节,看到鳞片与腐肉交织的诡异纹理,看到锁链穿透骨肉处的惨烈。一股混合着同情与生理性厌恶的情绪在他胃里翻搅。这是谁的手笔?徐瑾泉?为了逼供?还是为了某种更黑暗的目的?亦或是……这座岛本身,这个囚笼,就是施加折磨的元凶?
囚徒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无形的信息。
“您闻见了吗?小少爷……”他压低声音,那嘶哑的嗓音在空旷的石室里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同时低语,“硫磺的味道……还有……背叛的腐臭。那么明显……像腐烂的鱼内脏摊在烈日下……”
他歪着头,金瞳紧盯着肆,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语速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戌时三刻换防……西廊……第三根承重柱……往下数……第七块石砖的缝隙里……有您母亲旧仆的血迹。干了……发黑了……渗进石头缝里了……但那股怨气……还在往外冒呢……”
“母亲”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肆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那个在他生命中如同昙花一现,只留下模糊的温暖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气,然后便彻底消失的女人。她的离去,一直是扎在他灵魂深处的一根毒刺,无法拔出,一碰就痛彻心扉。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停顿了一瞬。尽管他立刻恢复了前行,但这微小的迟疑,显然没有逃过囚徒那双非人的眼睛。
一丝近乎愉悦的、残酷的光芒在那双金瞳中闪过。
“您父亲……”囚徒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徐瑾泉……他可是个……高明的钓手……连亲儿子的命……都能拿来当鱼饵的呢……就为了……钓出他想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石室入口上方的阴影里,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鸟鸣般的哨音——那是肆带来的、早已潜伏在暗处的人手发出的信号,意味着地牢入口及关键位置的守卫已经被无声地制伏、替换。控制权,在不动声色间,已经易主。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束清冷皎洁的月光,不知从何处高悬的通风口或缝隙顽强地穿透下来,像一道来自天外的、冰冷的探照灯光柱,恰好斜斜地照进囚笼,照亮了囚徒的半边脸庞和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瞳孔。
在月光的映照下,他那非人的特征更加明显,皮肤(或者说鳞片)的暗蓝色泽,溃烂的伤口,以及那双竖瞳中蕴含的、混合着痛苦、疯狂与某种深邃智慧的复杂眼神,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诡谲而恐怖的画面。
肆停在囚笼外几步之遥的地方,月光也照亮了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庞。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冰冷,听不出丝毫被触动或威胁的迹象,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你这六天,安分点。”
说完,他不再多看囚徒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沿着来时的石阶,迈步向上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挺拔而孤绝。
身后,囚徒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安静下来。相反,他猛地向前倾身,锁链因他剧烈的动作而发出刺耳的绷紧声和摩擦声。他对着肆即将消失在石阶拐角的背影,用一种带着某种预言般的、令人心悸的笃定,嘶哑地低吼,声音在石室内隆隆回荡:
“第七夜!第七夜涨潮时……您会听见的!听见船骸在承重柱里哭!就像……您母亲当年那样……一遍……又一遍……”
肆向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背影有瞬间的僵硬,但他终究没有回头,身影彻底隐没在盘旋而上的黑暗甬道之中。
石室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囚徒那逐渐低沉下去,转化为一种含义不明、仿佛在咀嚼着什么秘密的、压抑的咕哝声。那双熔金般的瞳孔,在月光移开后的黑暗中,依旧灼灼地亮着,如同永不熄灭的狱火,牢牢地“钉”在肆消失的方向。
黑暗深处,仿佛有无形的涟漪,正以这囚笼为中心,缓缓荡开。低语,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