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的嘲弄

塔顶平台的经历，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炸弹，表面波澜或许会平息，但深处的淤泥已被彻底搅动。肆沿着那悬空的森白步道向下走时，感觉每一步都踏在虚无之上。指尖残留着触碰那深褐色污渍的粘腻感，鼻腔里萦绕着虚幻与现实交织的鸢尾花香，脑海中则反复回响着直接烙印在意识深处的破碎呓语。

“钥匙……银色的……不能给……”

“克隆……都是假的……”

“脊椎……在生长……”

这些词句与他七岁生夜的记忆碎片——父亲冰冷的的手、窗外刺目的光、母亲模糊的手影、那声闷雷般的巨响——疯狂地缠绕、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他不敢直视的真相。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带着任务而来、内心只有烦躁与冷漠的少年看守。某种东西在他心底破土而出，那是混合着恐惧、疑惑、以及一种被漫长欺骗后的、冰冷愤怒的藤蔓。

重新回到灯塔基座那相对“正常”的空间，外界铅灰色的天光从窄窗渗入，竟让他感到一丝不适。地牢入口那扇沉重的铁门，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道关押囚徒的障碍，更像是一扇通往家族最黑暗秘密的入口。

他没有立刻再次进入地牢。而是在基座底层那些堆放杂物的、布满灰尘的角落里，开始了一场沉默的搜寻。他需要证据，需要任何能够佐证囚徒的指控、或是印证他自己复苏的记忆的蛛丝马迹。

搜寻是徒劳的。至少表面上是。这里只有锈蚀的工具、废弃的缆绳、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金属零件，以及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尘埃。一切看似正常，正常得近乎刻意。

然而，就在他准备放弃，目光扫过一处潮湿墙角时，他愣住了。

那里，在湿漉漉的、深绿色的苔藓之间，嵌着几片细小、闪烁着微弱虹彩的……鳞片。

暗蓝色。与地牢中囚徒身上剥落的鳞片，一模一样。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偶然。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一片。鳞片冰凉，边缘锐利，带着一种不属于鱼类的、奇特的韧性。它证实了囚徒的非人特征并非孤例，或者说，这种“异化”早已渗透到了这座岛的各个角落。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水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声音来自墙角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那里正有少量海水缓缓渗入，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肆下意识地看向那滩水洼。

水面倒映出他年轻却苍白的面容，倒映出身后粗糙的石壁和窄窗投下的微弱天光。

但下一刻，水中的倒影……动了。

不是他的动作。水中的“他”，嘴角缓缓咧开，形成一个与他此刻凝重表情完全不符的、带着诡异恶意的笑容。那双倒影中的眼睛，不再是他的黑色瞳孔，而是……熔金般的竖瞳！

肆猛地后退一步，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水洼中的倒影也随之晃动、破碎，但那惊鸿一瞥的诡异笑容和金色瞳孔，已深深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是幻觉？是光线折射的错觉？还是……

他不敢细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胸腔里充满了冰冷的窒息感。这座岛，这座塔，正在用各种方式向他低语，用无形的触手抚摸他的意识。

他需要答案。而答案，似乎只能从那个被囚禁的、非人的存在口中获取。

他再次推开了那扇通往地牢的铁门。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但这一次，肆没有停顿，径直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囚徒依旧被锁链钉在囚笼深处。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金色的瞳孔在昏暗中亮起。与之前不同，那目光中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嘲讽，多了几分……了然的、近乎怜悯的玩味。

“啊……小少爷回来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看到……‘它们’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小镜子？”

肆停在囚笼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问道，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生硬：“你说的‘克隆体’……是什么？‘蛋糕’……又指什么？”

囚徒低低地笑了起来，锁链随着他肩膀的耸动而轻轻作响。“急了？终于……开始好奇了？”他歪着头，像是在品味肆的焦虑，“克隆体……就是‘我们’啊……小少爷。那些失败的……未被选中的……残次品。被塞进岛的缝隙里……成为这座巨大装置……微不足道的……润滑剂。”

他顿了顿，金瞳紧盯着肆，缓缓说道：“至于‘蛋糕’……那是……生日宴会上……最重要的‘装饰’。用希望和谎言……烘焙而成。表面覆盖着甜美的奶油……下面……藏着腐烂的果实……和……钥匙。”

肆的呼吸一窒。生日宴会……装饰……钥匙……这些词像一把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他记忆深处那把最沉重的锁。

“我的母亲……”肆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她到底……”

“夫人？”囚徒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神情，混合着崇敬、痛苦与嘲弄，“她是……上一任的‘灯芯’候选人。一个……比我……更接近成功的……失败品。她的‘艺术’……更为……永恒。”

灯芯？候选人？失败品？艺术？这些词语让肆感到一阵眩晕。他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但那真相的核心依旧笼罩在浓雾之中。

“徐瑾泉……”肆换了一个问题，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切入，“他到底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他？”囚徒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问题，“他想要的……从来都很简单。摆脱……这血脉里的诅咒。或者……更贪婪一点……彻底掌控它。用至亲的骨与魂……铺就他……通往‘永恒’的阶梯。你……我……夫人……都只是……阶梯上的……一块砖石。”

就在这时，地牢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是肆带来的一个士兵，他脸色凝重，快步走到肆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报告：

“少爷，西侧回廊有动静！我们的人发现第三根承重柱附近……有新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而且……似乎有东西在暗处移动，速度很快，我们没能抓住，只留下了这个。”

士兵摊开手心，里面是几缕……暗蓝色的、坚硬的毛发，以及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带着同样暗蓝色鳞片的皮肤组织。

肆的心沉了下去。囚徒的话，再一次被印证。这岛上，除了他和囚徒，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它们潜伏在暗处，窥伺着，或许……也在等待着什么。

他挥挥手让士兵退下，重新将目光投向囚笼。

囚徒的金瞳中闪烁着幽光，他显然听到了士兵的报告。“看吧……‘它们’……等不及了。”他嘶哑地说，“第七夜……越来越近。祭品……需要就位。仪式……需要完成。”

他猛地向前倾身，锁链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双金色的瞳孔几乎要贴上冰冷的铁栏，死死盯着肆：

“小少爷……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长老给你的名字……是‘肆’？”

他不需要肆回答，自顾自地，用那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气音，继续说道：

“因为……在你之前……已经有三个了……‘壹’、‘贰’、‘叁’……他们都失败了。没能成为合格的‘灯芯’……或者……没能活到仪式完成。而你……是第四个。是新的希望……也是……最后的期限。”

“好好感受吧……感受这座塔的呼吸……感受你血脉里的呼唤……感受……那些‘镜子’里……你的倒影……”

囚徒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阵含义不明的咕哝，他重新蜷缩回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肆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士兵的报告，囚徒最后的低语，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是来看守的。

他是来被筛选的。

他是来被……献祭的。

“肆”。第四个。失败的序位。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凝视着掌心清晰的纹路。这双手，是否终将也会变得如同囚徒那般，覆盖上暗蓝色的鳞片？这具身体，是否终将成为这座骸骨灯塔的一部分，成为家族“艺术”收藏中，另一件“精美绝伦”的展品？

地牢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囚徒压抑的呼吸声。但在这死寂之下，肆仿佛能听到无数个细碎的、重叠的声音，从塔壁中，从渗出的海水中，从他自己的血液里，不断地低语、嘲弄、呼唤。

镜像已然显现，倒影不再安分。而他，正站在真实与虚幻的悬崖边缘，脚下的岩石，正在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