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轮回

意识，并未在融合的极致痛苦中湮灭。

它如同滴入静水的墨，扩散、弥漫，最终与整片水域融为一体。肆——这个代号所代表的独立个体性正在飞速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庞大、古老、且冰冷的集体感知。

他“是”灯塔。

他“是”脚下这座由母亲脊椎所化的岛屿。

他“是”那三百根环绕周身、如同腐败羽翼的承重柱残骸。

他“是”岛屿上每一件“艺术品”中蕴藏的痛苦与执念。

他的视野，透过那晶化的、已成为塔尖透镜一部分的眼球，俯瞰着万物。这视野超越了可见光，捕捉着能量的流动，命运的丝线，以及……血脉中代代相传的、如同基因链般缠绕的诅咒编码。

他看到了远方大陆，那座繁华的都市。他的“感知”穿透钢筋水泥，锁定了一家高级医院产房。温暖的灯光下，一个新生儿刚刚脱离母体，发出响亮的啼哭。产床边，一个面容与徐瑾泉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年轻疲惫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脸上初为人父的喜悦之下，深藏着无法掩饰的、源自血脉的恐惧与沉重。

就在此时，那道从骨屿密室祭坛射出的、沾满胎血的银钥匙微光，穿透墙壁，无声无息地，精准地没入了婴儿微微张开、正在啼哭的口中。

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几秒钟后，哭声再起，但仔细听，那哭声的尾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非人的、如同海潮摩擦礁石的嘶哑。婴儿挥舞的小手手腕内侧，皮肤之下，一个若隐若现的、与那银钥匙形状完全相同的银色印记，缓缓浮现，随即隐没。

抱着他的年轻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喜悦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他颤抖着手，想要查看婴儿的口腔，却最终无力地垂下，只是将孩子抱得更紧，仿佛想要用自己的身体阻挡那早已注定的命运。他知道，签收了。家族的“馈赠”，已送达。

新的“肆”……或者说，下一个序位的继承者，已然就位。

与此同时，在骨屿灯塔深处，那与肆融合的、属于母亲残骸的鲛人薄膜，正缓缓分泌出一种闪烁着幽光的生物黏液。这些黏液滴落在他被禁锢的、已成为基座一部分的脚踝周围，与海水中析出的矿物质结合，开始塑造。

不是塑造新的生命，而是塑造……记录。

黏液包裹住几片从他骨翼上自然脱落的、带着暗蓝色泽的细小骨片，如同工匠般，在其表面蚀刻起来。刻痕迅速变得清晰——那是他十五岁的面容轮廓，带着被钉穿瞬间的痛苦与最终的麻木。很快，一尊尊微小的、材质介于骨骼与珍珠之间的惨白雕像开始形成。它们与他见过的、囚徒身边出现的珊瑚跪像如此相似，却又带着属于他这一代的、独特的痛苦印记。

这些雕像，将是未来某一天，被海浪冲上沙滩，或被某个“偶然”闯入的家族成员发现，然后作为“肆”在这一阶段留下的、充满谜团的“艺术遗作”，被收藏，被研究，成为家族传说中又一笔浓墨重彩的、无人真正理解其含义的装饰。

而在灯塔基座下方，那幽暗的地牢原址（如今已成为灯塔内部能量循环的一部分），海水退去后，留下了一片潮湿的、布满新的暗蓝色鳞片和粘液的区域。那异化囚徒的身影已然消失，仿佛彻底融入了塔身。但在那片区域的中心，一根断裂后重新生长的、带着新鲜创面的锁链，如同有生命的藤蔓，从墙壁中探出，无声地摇曳着，等待着……下一个被送入此地、进行“筛选”或“驯化”的候选者。

也许，会是很多年后，那个刚刚诞生的、手腕带着钥匙印记的婴儿。

海面之上，风暴彻底平息。夜空被擦拭得如同黑丝绒，繁星点点，新月如钩。观光船上的游客们心满意足，相机里存储着“风暴后静谧神秘的骨屿灯塔”美景。导游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来，带着职业性的热情：

“各位游客，请看这奇迹般的景象！古老的灯塔在经历如此狂暴的自然之力后，依然屹立不倒，甚至光芒更加瑰丽！这幽蓝与珍珠白交织的光束，穿透黑暗，为迷航的船只指引方向，是多么浪漫而伟大的奉献啊！”

没有人知道，那“瑰丽”的光芒，是燃烧灵魂产生的磷火；那“指引方向”，是以至亲的骸骨为代价；那“浪漫”，本质是浸透骨髓的绝望；那“奉献”，是永无止境的残酷献祭。

噗通……

噗通……

沉重的心跳在深海律动。那是肆的心跳，是灯塔的心跳，是诅咒的心跳。

他悬浮在永恒的禁锢中，意识与母亲残留的凝望、与历代“灯芯”破碎的灵魂碎片交织在一起。透过透镜，他倒映着这片吞噬了无数至亲、也必将吞噬更多后代的、名为“家族”的黑暗海域。

循环，周而复始。

悲哀，永恒。

正常，不过。

在这永恒的寂静与喧嚣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来自那刚刚诞生、远在彼岸的婴儿，也来自他自己早已停止跳动的、作为“人”的心脏深处。那声音在无声地询问，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注定得不到回响：

“您/你在哪？”

没有答案。只有灯塔的光芒，依旧按照那古老而残酷的律法，冰冷地、循环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无眠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