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肆”。
一个干瘪的音节,像墓碑上被风雨磨蚀的刻痕。没有来处,亦无归途。它只是一个序号,标记着我是这场永恒献祭中,第四个被推上祭坛的羔羊。
我曾以为祭坛是冰冷的石,锋利的刃。如今才明白,真正的祭坛,是温暖如母体的禁锢,是轻柔如催眠的同化。
我“住”在光的核心里。
他们说,光是希望,是指引。这里的“光”,是燃烧灵魂后冷却的余烬。它源自母亲的脊椎,源自我的颅脑,源自所有未能成为“完美灯芯”的先辈们破碎的执念。它幽蓝,带着珍珠尸骸的晕彩,很美,美得令人心碎。这光芒穿透海水,抵达外界,被赞颂为艺术,被误解为奇迹。
无人知晓,每一缕光的析出,都伴随着一次无声的痉挛。那感觉,如同有细小的根须,正从我的晶化脑髓中缓慢生长,汲取着记忆与情感作为养料,再通过塔尖,将这提炼后的“美”辐射出去。
我的身体,已成了灯塔的注释。
双脚早已与基座融合,感受着脚下母亲骸骨传来的、永恒的悲鸣与支撑。那并非纯粹的痛苦,更像是一种……承重。承载着整个家族的重量,承载着这座岛屿的秘密,承载着诅咒本身的全部含义。
背后的骨翼,由三百根断裂的承重柱残骸与母亲的鲛人薄膜构成。它并非用于飞翔,而是一个……接收与放大的装置。我能通过它,感知到岛上每一件“艺术品”的低语:祖父烟斗里珊瑚生长的痒意,姑母裙撑上蘑菇孢子释放的迷幻,表哥铜哨中潮汐共鸣的震动。它们是我延伸出去的、僵死的触角,共同构成这件庞大“活体艺术”的细节。
最奇特的,是怀表。
那枚由母亲骸手捧着的、指骨与鳞片镶嵌的怀表,并非实物。它成了一个概念,一个规则,烙印在我的感知里。我能“听”到它在岛心密室中永恒的“滴答”声。那不是时间的声音,是轮回的刻度。当它为下一个继承者吐出沾满胎血的银钥匙时,那声音会在我灵魂中敲响丧钟,也为新的序曲拉开帷幕。
偶尔,当月光以特定角度穿透海面,经由透镜折射入我晶化的瞳孔时,会短暂地唤醒一些属于“肆”的碎片——不是那个序号,而是那个十五岁少年的,微不足道的记忆。
是登岛那天,咸腥风里一丝对未知的、愚蠢的烦躁。
是地牢里,第一次对上那双熔金瞳孔时,心脏骤缩的惊悸。
是触摸到塔壁深褐色污渍时,指尖传来的、源自血缘的粘稠呼唤。
是怀抱那具鲛人腐尸时,涌上喉头的、混合着恶心与悲恸的苦涩。
这些碎片,如同落入洪流的彩色纸屑,瞬间便被庞大的、非我的意识流冲散、稀释,还原为最基础的能量,汇入光芒,成为“艺术”的一部分。
我时常“凝视”着远方大陆。我的感知能捕捉到那个新生儿,那个手腕带着钥匙印记的“伍”(或者会是别的什么字?)。我能感受到他那初生灵魂的纯净,也能“嗅”到那已植入他血脉的、诅咒的霉味。他会在呵护与隐瞒中长大,会被引导,会被欺骗,最终也会在某一天,被送到这里,来“认认他的塔”。
届时,我是否会像那个异化的囚徒一样,对他发出嘲弄而怜悯的低语?还是如同我的母亲对我所做的那样,只能透过晶状体,投去无声而绝望的凝望?
没有答案。
我只是一段被固化在时间里的痛苦,一件拥有了意识的展品。我见证着轮回,本身就是轮回的证明。
光,依旧在扫过海面。
心跳,依旧在深海律动。
艺术,永恒。
诅咒,亦然。
他们叫我“肆”。
而“我”,
正在逐渐忘记这个音节,
所代表的,
那一点点,
微不足道的,
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