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平稳上升,数字无声跳动。密闭空间里,他身上的雪松与金属气息变得清晰可闻,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们并肩站着,目光都落在前方冰冷的金属门上,像两个被暂时封存在琥珀里的囚徒。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电梯到达顶层,“叮”一声轻响,门滑开。外面不是预想中的办公区域,而是一个极其开阔、视野通透的空间。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铺陈开来的城市黄昏,云层被夕阳染成深绛与金灰,与那幅油画里的色彩遥相呼应,只是少了那份暴烈,多了一层现实的疏离感。
这里像是一个私人领域,装修是现代主义的冷硬风格,线条利落,色调以黑、白、灰为主,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空旷得近乎寂寥。
他走到客厅中央,背对着我,望向窗外的城市天际线。夕阳将他白衬衫的轮廓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
“那幅画,”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有些低沉,“是分开后第三年画的。”
我站在原地,没有靠近。
“那时候,‘溯光’刚拿到第一笔像样的投资。我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和办公室里,几乎不眠不休。”他顿了顿,像在回忆一段并不愉快的过往,“有一天凌晨,我累得出现幻觉,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就是那个黄昏,那片天空……还有你。”
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但当我拿起笔,想画下你转过头来的样子时……”他沉默了几秒,空气凝滞,“我的手抖得厉害。我画不出来。”
“为什么?”我追问,声音干涩。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无法立刻理解的情绪,沉重得让人心悸。
“因为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林晰。”
“不敢看?”我几乎要笑出来,是那种带着泪意的荒谬感,“你买下我所有记忆的时候,怎么敢看?你覆盖掉那段真相的时候,怎么敢看?”
“那不一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激起回响。他向前一步,眼底是赤红的血丝,“记忆是数据!是片段!是可以通过机器读取、可以覆盖、可以篡改的冰冷文件!我可以面对它们,因为我知道那只是‘过去’的幽灵!”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急促。
“可那幅画不一样。那是我亲手画的!每一笔颜色,每一根线条,都必须经过我的手,我的眼,我的心!我要怎么用这双沾满了算计、妥协、甚至……更肮脏东西的手,去描绘你当时看着我的眼神?”
他逼近我,眼神像烧红的烙铁。
“你知道后台那天之后,我每次想起你,最先看到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的脸,不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好时光,是你转身时,那个背影!单薄的,摇摇欲坠的,好像下一秒就会碎在风里的背影!”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的痛楚。
“我父亲用他的方式‘说服’了我。他给我看了足够多的‘证据’,告诉我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做,失去的会是什么。那时候的我,太年轻,也太……懦弱。我选择了看起来‘更正确’、损失‘更小’的那条路。我以为只是暂时的妥协,我以为以后还有机会……”
他惨淡地扯了一下嘴角。
“可我没想到,代价是你。”
“那幅画里的背影,不是我想画的你。”他看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那是我唯一能画出来的,在那个时候。因为那是我记忆里,最后定格的你。也是我……不配再正面直视的你。”
空气死寂。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沉入地平线,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浮动的、冰冷的光海。
原来是这样。
不是遗忘,不是漠视。
是不敢。
他用暴烈的色彩涂抹天空,是因为他无法面对记忆中那片黄昏的温柔。他将我画成模糊的背影,是因为他承受不起我曾凝视他的目光。
恨意依旧在那里,盘根错节。可此刻,在那恨意的土壤深处,某种酸楚的、带着刺痛的理解,正悄然萌芽。
他没有祈求原谅,他只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懦弱、关于悔恨、关于一个男人如何被自己的选择囚禁了十年的答案。
我看着他站在灯火通明的落地窗前,身影却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无尽的荒原里。
我们之间,横亘着的早已不是那场拍卖,那箱记忆芯片,或者那两幅画。
是十年前那个黄昏,他松开的手,和我最终转身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