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碎成一片,在他轮廓上镀了层虚浮的光。那番关于“不敢”的剖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震碎了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堵冰墙,露出的不是通路,而是更深的、布满裂痕的废墟。
恨意没有被化解,只是变得复杂,掺进了酸涩的理解,甚至……一丝可悲的怜悯。这感觉比纯粹的恨更让人难受。
“懦弱。”我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在空旷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十年前你因为这个放开我,十年后,你用这种方式……纪念你的懦弱?”
他下颌线绷紧,没有否认。
“你把记忆还给我,把画送回来,告诉我你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陈烬,你到底想怎么样?让我原谅你?还是只想让我知道,你这十年也过得不好,所以我们扯平了?”
他眼底那片深潭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我没有想过扯平。”他声音沙哑,“也不可能扯平。”
“那你想要什么?”我几乎是在质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灯光似乎都凝固了。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向客厅一侧。
那里有一扇虚掩着的门,我之前没有注意到。
“答案。”他看着那扇门,又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给你答案。所有的。”
他走向那扇门,推开。
里面没有开灯,只有各种仪器幽蓝、暗红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勾勒出一个类似实验室或者精密工作室的轮廓。空气里有淡淡的、冷却的金属和臭氧的味道。
他站在门口,侧身让开:“这是‘溯光’最早的原型机,也是……读取你记忆的那台机器的前身。”
我的心猛地一沉。
“它不够稳定,体验也远不如后来的版本。”他继续说着,目光落在那些闪烁的光点上,像在看一个熟悉的怪物,“它有风险,可能会造成短暂的意识混乱,甚至……情感共振的剧烈波动。”
他转回头,在明暗交错的光线里凝视我,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疯狂和痛楚。
“但它有一个后来被商业化版本阉割掉的功能。”他一字一顿,“双向沉浸。”
我的呼吸停滞了。
“它不是单向读取你的记忆,呈现给别人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显而易见的危险,“它可以让我……进入那段记忆。用我的所有感官,我的意识,去亲身体验你当时所经历的一切。”
我看着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却。
他想干什么?
“后台那段记忆,A-009,”他盯着我,眼神像燃烧的炭,“你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我几乎无法理解他的话。
“是的。”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我想知道幕布晃动时,你呼吸的停滞。我想知道那些话钻进你耳朵时,你心脏被攥紧的滋味。我想知道你转身离开时,脚踩在地板上的每一步,有多重。”
他向前一步,逼近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嘶哑:
“我想知道,我当时的选择,到底让你……有多疼。”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提出如此疯狂、如此可怕要求的男人。他要进入我的记忆,去亲身感受我的痛苦,我的绝望?这算什么?终极形式的忏悔?还是另一种更极端的自我惩罚?
“你疯了……”我向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也许。”他没有否认,嘴角扯起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这十年,我无数次梦见那个后台。但梦里只有我父亲的声音,和我自己的沉默。我看不到你。我感觉不到你。林晰,我像个站在戏台下的瞎子,只知道台上正在发生一场谋杀,却看不见血,听不见哀鸣。”
他的眼神近乎哀求,那在他身上是极其罕见的情绪。
“让我进去。让我……看见。”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我的四肢。把那段最不堪、最痛苦的记忆向他彻底敞开?让他像翻阅一本书一样,浏览我当时的崩溃?
可与此同时,心底某个被埋藏得很深的地方,有一个微弱却尖锐的声音在叫嚣:让他看!让他亲眼看看他亲手造成了什么!让他也尝尝那噬骨的绝望!
恨意与一种扭曲的期待交织在一起,几乎让我窒息。
我死死盯着他,盯着他眼中那片翻滚着痛苦和决绝的深海。
“如果……你在里面崩溃了呢?”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如果那种‘疼’,超出了你的承受范围呢?”
陈烬迎着我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脸上没有任何对未知痛苦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坦然。
“那是我应得的。”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应得的。
他走向那台闪烁着不详光芒的原型机,拿起两个更加笨重、连接着更多线缆的头戴设备。他将其中一个,递向我。
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幽蓝的光。
选择权,又一次被放到了我的手里。
是转身离开,让那段记忆永远封存在我和他的平行时空里?还是打开这扇地狱之门,拉着他一起,坠入十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后台?
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痛楚和疯狂,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解脱的渴望。
颤抖的指尖,缓缓抬起。
最终,落在了那冰冷的设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