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金属的冰冷,激得我微微一颤。那寒意顺着血液,直窜到心脏。
陈烬看着我接过设备,眼神里那片翻涌的深海似乎平静了一瞬,沉淀为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另一个设备戴在自己头上,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庄重。
线缆连接,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示意我坐在旁边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金属椅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隔着整个生死。
“启动后,我们会完全沉浸进去。”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声音低沉而清晰,“感官同步率会接近百分之百。你感受到的,我也会感受到。直到记忆片段自然结束,或者……其中一方主动切断链接。”
主动切断?在那样的痛苦里,谁还能保有清醒的意志去切断?
我没有问出口。只是学着他的样子,将那个冰冷的、带着探头的头戴设备,紧紧箍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金属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抵颅骨。
“准备好了吗?”他问。隔着设备,他的声音有些失真。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冷却的金属和臭氧味道,此刻闻起来像是坟墓上的尘土。
“开始吧。”
没有倒数。视野瞬间被拉扯,陷入一片扭曲的光影漩涡。耳边是尖锐的鸣响,身体失重般下坠。
然后,一切猛地定格。
闷热。 黏腻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并不透气的演出服布料。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老旧绒布和廉价发胶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甜腥气味。
昏暗。 厚重的深红色幕布在眼前投下浓重的阴影,只有缝隙里漏进舞台方向刺眼而晃动的光柱,能隐约照亮脚下堆积的、蒙尘的木质道具箱。
我(或者说,我的意识)正站在记忆中的位置,躲在幕布之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冲上耳膜,发出嗡嗡的轰鸣。
然后,我听到了。
幕布的另一边,清晰地传来两个压低的男声。
一个年轻,带着压抑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是陈烬。
“……爸,就不能再等等吗?至少让我……”
另一个,中年,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锥般的冷酷。是他父亲。
“等?等到你被那点不值钱的感情彻底拖垮?陈烬,我教过你,要看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周家的女儿对你的事业……”
后面的话变成了一把把淬毒的冰锥,一根根扎进我的耳膜,钻进我的大脑。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阐述着一个早已预设好的、关于背叛和利益的局。那个被他们谈论的、无辜的“周家女儿”,那个被权衡的“感情”,还有陈烬那短暂的、无力的沉默……
愤怒。 像汽油一样泼洒开来,却被更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肺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吸不进一丝氧气。指尖冰凉,死死抠进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深红的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然后,我猛地意识到了另一股意识的存在。
是陈烬。
他就在这里。不在幕布的那一边,而是在“我”的身边,或者说,就在“我”的感知里。一股庞大、混乱、剧烈震颤的意识流,像海啸一样冲击着我的感官。
我清晰地“听”到了他意识里的惊涛骇浪——
(……是这些……原来是这些话……!)
(……不……停下……让她停下听……!)
(……我当时……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打断他?!为什么只是站着?!)
一股尖锐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悔恨感,如同实质的刀刃,从他那边狠狠劈砍过来。那不是我的情绪,是他的!如此强烈,如此痛苦,几乎要覆盖掉我记忆里原本的绝望。
紧接着,是更深层的感知同步。
我感受到了他当时的身体状态——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拳头在身侧紧握,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他极力克制却依旧失控的证明。
我甚至……捕捉到了他当时视线余光里,那被我忽略的细节——幕布下方,我那双白色的帆布鞋鞋尖,因为紧张和无措,微微向内扣着的一个细小角度。
他看见了。他当时就看见了!可他选择了……沉默。
(……我看见了她……我看见了她的鞋……我知道她在……我知道……!)
他的意识在疯狂嘶吼,那痛苦几乎要撑爆这个脆弱的精神空间。
记忆还在继续推进。
舞台方向传来主持人报幕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幕布那边的对话戛然而止。
我(记忆中的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在了一个道具箱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幕布另一边瞬间死寂。
然后,我转身。没有任何犹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与舞台光芒相反的、更深的黑暗跑去。
就是这一刻。
那股属于陈烬的意识流,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不再是旁观者的悔恨,而是……切身的、同步的、毁灭性的体验,如同海啸般通过链接轰然袭来——
窒息感。 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抽空,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只吸进冰冷的绝望。
碎裂感。 心脏的位置不是疼痛,是清晰的、蛛网般蔓延开来的裂纹,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瓦解成粉末。
虚空感。 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是无边无际的、正在下坠的黑暗。那个跑开的背影,带走了所有的光和热,只留下能将灵魂冻僵的绝对零度。
(……就是这样……她当时……就是这样……)
他的意识碎片像流星一样划过我的感知,带着焚烧殆尽后的灰烬气息。
(……杀了我也比这个好……)
(……停下……求求你……停下……)
那不是语言,是最原始的情绪洪流,是灵魂被放在磨盘下碾轧时发出的、无声的哀嚎。
我自己的痛苦,因为他的同步感受,被无限地放大、叠加。十年前那个夜晚的绝望,和此刻他传递过来的、迟到了十年的、同样剧烈甚至更加汹涌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漩涡,几乎要将我们两人的意识都彻底撕碎。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壁垒也要随之崩塌的瞬间——
链接被猛地切断了。
像被人从深海里粗暴地拽出,视野和感知被疯狂拉扯,然后重重摔回现实。
我剧烈地喘息着,一把扯掉了头上的设备,冷汗瞬间浸透了衣服,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
看向旁边。
陈烬还靠在椅子上,设备已经滑落,掉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濒死的窒息。他紧闭着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左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哽咽声,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没有崩溃大哭。
但他整个人,从灵魂到肉体,都在那无声的剧痛中,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体验到了。
他终于知道,那到底有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