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在椅子上,颤抖像一场无法平息的地震,从按在胸口的手指蔓延至全身。那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哽咽,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惊。那不是表演,不是忏悔,是灵魂被硬生生剜掉一块后,最原始的反应。
我坐在一旁,身体同样冰冷,残存的窒息感和心脏被攥紧的痛楚还未完全消退。我们刚刚共同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凌迟。恨意还在,像沉在胃里的铅块,但它不再尖锐地刺着我,而是化作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只是更显寂寥。
他颤抖的幅度渐渐小了,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的痉挛。他慢慢松开按在胸口的手,那手垂落下来,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深沉、锐利,甚至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荒芜的平静。像一场大火烧尽了所有,余下满地灰烬。
他转过头,看向我。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我,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现在……”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你信了吗?”
我没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信什么?
信他当年的懦弱是真的?信他这十年的痛苦是真的?信他刚才在那段记忆里,感同身受的崩溃是真的?
也许吧。
但这并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一切。那个转身跑开的夜晚是真实的,此后十年独自吞咽的苦果也是真实的。
他见我不答,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那不算是一个笑,更像是一个认命的弧度。他扶着椅子的扶手,试图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差点栽倒。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手臂时,又猛地顿住,收了回来。
他稳住了自己,没有看我收回的手,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
“我让人送你回去。”他说,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虚脱。
他走向办公桌,按下了内部通话键,吩咐司机在楼下等。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站起身,腿还有些发软。走过他身边时,能闻到他身上那冷冽的气息里,混杂了一丝汗水和……绝望的味道。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幅画,”我说,声音干涩,“我会拿走。”
身后是一片沉默。
然后,我听到他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
“……好。”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电梯下行,失重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是回归现实。
坐进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记忆漩涡里,他意识崩溃时传递过来的最后碎片——
(……碎了……是我弄碎的……)
不是“我错了”,不是“原谅我”。
是“碎了”。
他终于看清了那场十年前的事故现场,留下的,不是需要修补的裂痕,而是无法挽回的粉碎。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我上楼,开门,没有开灯,直接走到衣柜前,从最深处拖出那个装着记忆芯片的金属箱。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着我一切的真实性。
还有那幅画,那个背对的、模糊的、存在于他痛苦记忆里的我。
我拿起贴着A-009标签的芯片,握在掌心。
如何处理?
毁灭?还是留下?
答案似乎不再那么非黑即白。
恨意未曾消弭,它沉淀了下去,与那些突然涌入的、关于他痛苦和懦弱的复杂真相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团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
我关上衣柜门,将箱子重新推回黑暗深处。
暂时,就让它留在那里吧。
就像他说的,记忆清除不掉。它们只是躲起来了。
而我和他,经过今晚这场近乎同归于尽的精神拷问,似乎也再也回不到简单的恨与被恨的关系里。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而有些答案,本身就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