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灵棚
灵前那碗“倒头饭”中央,被无形之物吮吸凹陷的棉花,如同一个溃烂的伤口,烙在李爷爷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他胸腔里那颗见惯生死的老心,此刻也禁不住微微抽紧。但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依旧如同风干的岩石,将所有惊涛骇浪锁在深深的皱纹之下。仪式是抵御未知的城墙,一砖一瓦,都容不得半分松动。
他站在院中,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空地,最终选定了一块背靠老墙、面朝西南的方位——那是“指明路”的方向。“就在这里,动土!”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搭建“灵棚”,不仅是给亡魂一个暂歇的屋檐,更是要在阳宅之外,立起一个临时的、受规则约束的阴阳交界点。
帮忙的青壮乡邻们应声而动,搬运毛竹、帆布、白幔。然而,工作甫一开始,种种不祥的征兆便如影随形。
最先感到异样的是负责固定主柱的王家兄弟。碗口粗的毛竹,本该稳稳楔入坚实的土地,可当大锤砸下,扶柱的王老二却感到一股粘稠而阴冷的抗力从地底传来,仿佛砸中的不是泥土,而是某种巨大生物冰冷滑腻、尚在微微搏动的筋肉。锤击的震动透过竹竿传到他掌心,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的痉挛感,像是地底有什么东西在因吃痛而颤抖。他脸色一白,几乎要松手,却被身旁兄长严厉的眼神制止。
另一边,几人合力展开那卷厚重的深蓝色防水帆布。帆布沉重异常,仿佛浸透了水。刚一拉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腥气便扑面而来——那不是鱼腥,更像是陈年河底淤泥被翻搅开后,混合着水草腐烂和某种生物血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帆布表面触手阴湿冰冷,即使在微弱的日光下,也泛着一种不祥的、水渍般的光泽。
“这布……咋这么冰,这么腥?”一个年轻后生忍不住嘀咕,声音发颤。
“少废话!干活!”领头的壮汉呵斥道,但他自己的手背也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指尖同样感受到了那股异常的寒意。
就在这时,风来了。
起先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随即,一股邪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在院中生成。它不散不逸,精准地缠绕着正在搭建的灵棚骨架,发出“呜——呜——”的低咽,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啜泣。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枯叶和碎纸,形成一道灰黄色的、扭曲的柱状漩涡,疯狂地撕扯着刚刚搭了一半的顶棚帆布。厚实的帆布被吹得“噗啦啦”剧烈鼓荡,像一只被无形大手扼住喉咙、正在垂死挣扎的巨鸟。固定绳索的汉子们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得东倒西歪,脚下踉跄,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喊着号子才能勉强拉住。
“是老爷子……不肯走?还是……有别的东西在作祟?”人群中,压抑的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窃窃私语声在风声中显得断断续续。
李爷爷眸中精光一闪,他知道,这不是寻常的风。他快步踏入风眼中心,任凭那诡异的旋风卷动他的衣袂。只见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空白的黄符纸,毫不犹豫地咬破右手中指,殷红的血珠渗出,他以血代墨,指尖在符纸上飞速游走,画下一道结构繁复、笔触凌厉的 【镇煞安灵符】 。符成的刹那,他指尖一抖,低喝一声:“燃!”
那符纸竟无火自燃,腾起一道异样的火焰——外层是刺目的血红,内里却缠绕着丝丝缕缕如同活物的黑气!他将这燃烧的血符猛地掷向旋转的風柱中心。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此方土地,听吾号令!孤魂野鬼,莫挡去路!灵棚立处,阴阳有序!邪风退散!疾!”他口中咒语如同炸雷,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奇异的力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血符投入风柱,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入雪堆。那诡异的旋风发出一声尖锐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嘶鸣,猛地一滞,随即不甘地扭曲了几下,终于渐渐平息、消散。
风停了,但院子里却陷入了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被无数双冰冷眼睛窥视的寒意,仿佛刚才的对抗,只是暂时驱散了表面的干扰,却惊动了更深层、更恐怖的存在。
灵棚终于在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氛围中勉强搭建完成。深蓝色的顶棚像一块强行拼凑起来的夜空,隔绝了天光;素白的布幔低垂,在残余的、带着湿气的微风中无力地拂动,宛若招魂的幡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与诡异。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也最令人心悸的环节——移灵。李爷爷肃立在堂屋门口,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目光扫过所有即将抬移遗体的亲属,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从古墓深处传来:
“都听真了!停灵在屋,头朝外,脚朝里,是容魂灵最后归家眷顾。但出灵入棚,便是登程上路,此乃阴阳分界!必须脚朝外,头朝里! 移灵进棚,日后出殡上车,皆需脚先动,脚先出!此乃铁律,谓之‘脚不沾家土,魂不恋旧堂’!若有半分差错,让头先出去,便是为亡魂开了归家的路引,使其留恋徘徊,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枷锁,套在了每个人的心上。这已不仅仅是引导,更是决绝的驱逐与彻底的隔绝。
父亲和叔伯们面色惨白,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他们战战兢兢地走到堂屋灵床前,对着覆有黄布的爷爷遗体深深一躬,然后依言调整方向。当那双穿着“装老鞋”、被“绊脚丝”紧紧系住的脚,率先缓缓挪出堂屋那高高的门槛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遗体的双脚完全踏出堂屋,即将移向灵棚的瞬间,异变再生!
放置在灵棚入口处、那个用于焚烧纸钱的瓦质“丧盆”(又名吉祥盆)里,原本只有一层浅浅的冷灰,此刻竟“轰”地一声凭空窜起一道火焰!
那火焰绝非寻常!它是幽邃的青白色,如同荒冢野地里的鬼火,毫无温度,反而散发着刺骨的寒意。火苗窜起足有尺高,不是温暖地跳跃,而是剧烈地、癫狂地摇曳扭动,映照得周围每个人的脸都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惨绿扭曲的鬼魅之相。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青白色的火焰燃烧中,似乎还夹杂着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啜泣声、狞笑声以及某种湿滑物体摩擦的窸窣声,交织成一片来自地狱的交响。
“稳住!莫要被幻象所惑!这是过路的‘阴钱’索要盘缠!烧了便是!”李爷爷须发皆张,厉声断喝,强行稳住了几乎要溃散的人群。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遗体最终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灵棚内的灵床上,严格遵循着头朝里、脚朝外的规矩。李爷爷不敢有丝毫停歇,立刻取来早已备好的笔墨和两张裁剪好的长条白纸。他凝神静气,将残余的惊惧与不安强行压下,蘸饱了浓墨,以毕生功力,在纸上写下两行大字:
上联:化金身奔佛国佛光普照,
下联:脱凡胎离凡尘魂归西方。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他对亡魂安宁的最后祈愿与对无序混乱的坚决抵抗。他亲自将墨迹未干的挽联,端端正正地贴于灵棚入口两侧的柱子上。
然而,就在最后一联贴稳,他刚刚收回手的刹那——
“嗤啦——!”
一声清晰无比、如同裂帛般的脆响,猛地响起!并非风吹,也无人触碰,那贴在右侧柱子上的下联——“脱凡胎离凡尘魂归西方”,那张崭新的白纸,竟凭空从中裂开一道笔直的竖缝!裂缝边缘整齐得如同刀裁,不偏不倚,正好将“魂归西方”四个字从中一分为二!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用最决绝的方式,否决了这最后的祈愿!
与此同时,那丧盆中原本青白色的诡异火焰,颜色陡然加深、变暗,转化为一种如同凝结的污血般的暗红色。火苗不再疯狂摇曳,而是变得异常稳定,甚至可以说是……贪婪地,无声无息地舔舐着冰冷的盆壁,将周围一小片地面都映照得仿佛浸染了一层永不干涸的血色。
李爷爷死死地盯着那道裂开的挽联,又缓缓将目光转向那盆暗红如血的火焰。他脸上的肌肉难以控制地微微抽搐,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凉意,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深蓝色的棚顶,投向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沉沉夜幕,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干涩到极点的声音,喃喃自语:
“拦不住了……是真的拦不住了吗……这‘西方’极乐,你是不愿去,不忍去,还是……有什么东西,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去成?”
灵棚,如同一座被诅咒的孤岛,在愈发浓重粘稠的夜色中静默矗立。裂开的挽联在微风中无力飘荡,如同一个被撕碎的承诺。盆中的暗红火焰持续燃烧,无声,却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胆寒。它不像是指引亡魂的长明灯,更像是一场通往未知深渊的、诡谲而危险的献祭,刚刚拉开猩红的帷幕。所有精心构筑的规矩与努力,在这一刻,似乎正不可逆转地,将事态推向一个连他也无法预料的、恐怖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