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
灵棚终究是搭起来了,像一块强行嵌入阳世的、深蓝与惨白交织的疮疤。那道裂开的“魂归西方”挽联,在渐起的夜风中簌簌抖动,裂痕狰狞,宛如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丧盆中,暗红如淤血的火焰仍在不知疲倦地燃烧,无声,却散发出比寒冰更刺骨的阴冷。
夜色如泼墨般倾泻,吞噬了村庄最后一丝光亮。白日的嘈杂与人气彻底退去,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时辰,正式降临。
李爷爷将父亲、叔伯及几位血亲召集到灵棚前。他的脸在飘摇的灯火下如同一张被揉皱的旧纸,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更深沉的忧虑。
“守灵,”他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也叫‘守夜’。从此刻起到大殓出殡,灵前一刻不能离人,香火决不能断,这盏灯——”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灵棚内、爷爷脚后方那盏豆油“照尸灯”,“便是老爷子在冥路上的眼睛,绝对、绝对不能灭!”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逐一钉在每个人脸上:“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看住灯,续上香,烧足纸。但顶顶要紧的,是给我守死这灵棚的界限!猫、狗、黄皮子,乃至一只耗子,只要是带毛喘气的活物,一律不准靠近!更不能让它们碰到老爷子的身子!”
他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源自骨髓的寒意:“活物带着一口‘生煞气’,尤其是猫狗这类通阴的东西,若是从尸身上跳过,或是……蹭到了,极可能惊动亡人,借那一口气开了七窍,引发‘尸变’——那就是‘诈尸’! 到了那一步,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这守灵,守的是孝道,更是我们自家老小的性命!”
“诈尸”二字,如同两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口。联想到“发脚”时那“河泥缠”的凶戾,移灵时裂联血火的异象,无人再敢将这警告视为虚言。这守灵,已不仅仅是一场告别的陪伴,更是一场如临大敌的、守护生死界限的戍卫。
守灵的次序很快排定。前半夜由父亲和两位堂叔负责。三人裹紧厚棉衣,搬来条凳,坐在灵棚入口内侧,与那黄布覆盖的遗体隔着数步之遥。灵棚内,唯有照尸灯一点如豆的昏黄光晕,勉强在与紧挨着遗体的浓稠黑暗抗衡。棚顶的深蓝帆布将天光彻底隔绝,四周素白布幔在夜风中不安地拂动,发出“噗噗”的轻响,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外面反复拍打、摸索。
父亲的任务是盯死那盏照尸灯。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眼睛死死锁住那豆大的火苗。然而,看得久了,他渐渐发觉那火苗有些异样。它并非稳定的昏黄,在火焰那跳动的核心深处,似乎始终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的幽绿色,如同墓穴中磷火的微光,冰冷地、固执地存在着。他使劲眨眼,集中精神去看时,那绿色似乎隐没了,可当他精神稍一松懈,用眼角余光瞥去,那诡异的绿意便又幽幽地浮现出来,如同潜藏在光明下的毒蛇。
这种视觉上的反复折磨,让他头皮发麻,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
一位堂叔负责续香。灵前香炉里,三炷线香安静燃烧,青烟本该笔直上升,他却偶尔看到那烟柱极其细微地扭动一下,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弄。而且,每当一炷香即将燃尽,他上前更换时,总能嗅到一股极淡薄、却无比清晰的河底淤泥混合着水草腐烂的腥气,顽固地穿透檀香的包裹,钻进他的鼻腔,引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另一位堂叔则定时向丧盆中添加纸钱。每一次黄表纸被点燃,火焰都异常凶猛而贪婪,几乎是瞬间便将其吞噬,火苗窜起时,边缘总带着一丝与盆底长燃之火同源的暗红。纸钱燃烧产生的青烟,也不肯正常飘散,而是拧成一股股细小的、如同挣扎触手般的烟索,扭曲着、盘旋着,最终被灵棚上方深沉的黑暗无声地吮吸进去。有一次,在纸张燃烧的噼啪声中,他分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饱含怨恨与饥渴的叹息,让他汗毛倒竖。
夜,深得如同无底深渊。远处的犬吠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反而将灵棚周遭这片区域的死寂衬托得如同实质。那种被孤立、被无数道冰冷视线从四面八方窥探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人逼疯。
约莫子时过半,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从灵棚外响起,不像风吹,倒像是有什么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在反复摩擦着外侧的白布幔。声音断断续续,忽左忽右,仿佛一个徘徊不去的存在,正迈着僵硬的步伐,绕着灵棚,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
负责烧纸的堂叔猛地抬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棚边,颤抖着手,轻轻掀开布幔一角,向外窥视。外面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空无一物。可当他刚退回座位,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便又清晰地、执拗地响了起来,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外头……有东西在转悠。”他声音干涩,对父亲低语,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父亲的心沉了下去,他握紧拳头,侧耳倾听。那声音黏腻而规律,他几乎能想象出,一个周身沾满漆黑河泥、双眼空洞的身影,正拖着沉重的步伐,不知疲倦地绕着这小小的灵棚,划着死亡的圆圈。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吹得帆布顶棚“嘭”地一声闷响!几乎同时,那盏被父亲死死盯着的照尸灯,火苗猛地疯狂摇曳,颜色在刹那间转变为纯粹而刺眼的幽绿!整个灵棚内部被这诡异的光芒彻底笼罩,所有的影子都在壁上张牙舞爪地狂舞,仿佛挣脱了束缚!
而就在这片幽绿光芒爆发的瞬间,三人的眼角余光都清晰地捕捉到——灵床上,那黄布覆盖的遗体,位于脚踝处的轮廓,极其清晰地、向上弓起、弹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绝不是!
幽绿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随着风止而恢复昏黄。但那瞬间的恐怖景象,已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三人的灵魂深处。他们僵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彼此对视,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后半夜换班的人来时,父亲三人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灵棚,回到点着灯的正屋,依旧觉得通体冰寒,那幽绿的火光和黄布下清晰的弹动感,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挥之不去。
守灵之夜,漫长如同凌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席卷而来的瞌睡、刺骨的寒意,以及无孔不入、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抗争。而那盏灯,那柱香,那盆火,棚外执拗的徘徊者,还有黄布下似乎愈发不安分的“亡者”,都在无声地宣告——这个夜晚,绝非守候,而是一场凶吉未卜的漫长煎熬。
李爷爷坐在正屋门槛上,浑浊的老眼始终望着灵棚的方向,一夜未曾合眼。他手中紧握着一枚古旧的铜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那些被引来的、或是早已纠缠不清的“东西”,正在这浓稠的夜色中,耐心地等待着某个契机。守灵,守的不仅是逝去的亲人,更是生者与死者之间,那道已布满裂痕、岌岌可危的界限。
这一夜,能否安然熬到天明,他心中,已无半分把握。那暗红的火焰,仍在灵棚入口处,静静地、贪婪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