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
"送浆水"的队伍带着一身粘腻的恐惧与失败的寒气,蹒跚归来。院子里,那被强行立起的咒庙仿佛还在散发着不祥的余韵,与灵棚的阴森交织,压得人喘不过气。李爷爷站在暮色深处,身形佝偻,却如一根紧绷的弦。
"时辰已到,煞气渐浓,不能再等了!"他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即刻‘大殓’,送他‘归大屋’!"
"大殓"二字,如同丧钟敲响。这意味着,那层薄薄的黄布将被掀开,那具承载了太多诡异征兆的遗体,将被移入棺木,完成至关重要的、近乎诀别的仪式。
灵棚内,空气仿佛冻结。长明灯的火苗缩成一点微弱的幽蓝,顽强却徒劳地抵抗着从棺木和遗体方向弥漫开来的、如有实质的阴寒。
李爷爷先进行大殓前的整理。他示意女眷上前做最后的梳洗,自己则立于一旁护卫。当温热的毛巾擦拭过爷爷青灰色的面庞时,执巾的姑姑猛地一颤——她分明感觉到,指下冰冷的皮肤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蚯蚓蠕动的触感一闪而逝!她吓得几乎丢开毛巾,强忍着恐惧才完成这简单的动作。
接着,李爷爷上前,取代了她们的位置。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并指如剑,在空中虚画一道 【净身符】 ,口中低喝:"太上敕令,超汝孤魂,洁静精微,勿扰凡尘!敕!"
符咒虚影一闪而没,似乎暂时压制了某种无形的躁动。他这才开始念诵"洗脸咒":
"老亡人你要听真,给你洗脸水尚温。梳头洗脸净了面,西方大道不涨身。魂归极乐仙班入,留下真身旺子孙。"
咒语声中,他进行了两个关键步骤。首先,是取下压口钱。当那枚系着红线的乾隆通宝从爷爷冰冷僵硬的唇间取出时,竟带出了一缕极淡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青灰色雾气,瞬间消散在空中。而那枚铜钱,落入李爷爷掌心时,沉重如铁,冰寒刺骨,表面的包浆仿佛活物般流动着幽光。
紧接着,是解开绊脚丝。那缠绕在爷爷脚踝、根据年岁确定圈数的白线,此刻摸上去湿冷粘滑,仿佛在血水中浸泡过,而且坚韧异常,李爷爷运足了力气,才听到"嘣"的一声轻响,线绳应声而断。就在线断的刹那,灵棚内仿佛响起了一声极细微的、如同枷锁落地又似叹息的异响。
移尸入棺的时刻到了。那口漆黑的柏木棺材静静等待,棺身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内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规矩都记牢了!"李爷爷声如寒铁,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抬尸的汉子,"出棚脚外,入棺头外!遮光蔽体,长子抱头! 若有差池,万劫不复!"
父亲作为长子,必须抱住爷爷的头颅。当他颤抖的双手接触到那黄布包裹的头部时,一股钻心的阴寒顺着指尖直冲心脏,同时,他仿佛听到布帛之下,传来一声极其模糊、充满怨毒的冷笑!他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全靠身旁叔伯死死架住。
众人调整方向,让爷爷双脚先行,缓缓移出灵棚。李爷爷亲自张开一块巨大的、用朱砂画满符文的黑布,严密遮挡在遗体上方,避免任何一丝天光或生人阳气直接冲撞。
遗体被抬至棺旁,调整方向,头朝外,准备放入。就在身体即将脱离担架,落入棺中的前一刻,一阵强烈的、带着河泥腥气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吹得众人衣衫猎猎,几乎睁不开眼。
"稳住!"李爷爷暴喝,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血红色的符纸,猛地拍在棺椁之上,"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镇压!"
符纸拍落,红光大盛,那阴风骤然止息。众人不敢怠慢,连忙将遗体放入棺中。
"咚!"
身体落底,发出的却非闷响,而是一声空洞、悠长,仿佛敲击在某种巨大空腔上的回音!与此同时,覆盖在爷爷头脸上的黄布,因这一落之势,悄然滑落了一角——
露出了爷爷半张青灰色的脸,和一只……完全睁开、空洞无神、却直勾勾"望"着棚顶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但在那灰白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转动!
"啊——!"抬棺的几人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松手。
"莫慌!"李爷爷目眦欲裂,一步抢到棺前,咬破食指,以血为墨,闪电般在爷爷额头上画下一道 【镇灵符】 ,口中厉声念诵:"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封!"
血符成印,那只睁开的眼睛猛地眨动了一下,灰白的眼珠似乎闪过一丝怨毒,随即,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不甘地,重新闭合。
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白毛汗,心脏狂跳不止。
李爷爷强压翻涌的气血,迅速将压口钱暂时置于棺内头侧(待后续仪式再用),又将解下的绊脚丝放在脚边。他放入纸灰包、金银元宝(踩金踏银)、牙齿指甲匣(保全尸)、散落铜钱(金玉满堂),最后,郑重地将七枚刻有北斗七星图案的古铜钱,按照星图方位,压在爷爷的胸腹之上(七星镇煞)。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棺首,双手结 【安魂印】 ,用尽毕生修为,念诵"入殓咒":
"离开旧房住新房,亡人辞世奔西方!
天有玉柱地有梁,生安亡稳世世昌!
早登极乐修正果,入殓后代大吉祥!
幽冥路上莫回头,此去泉台归故乡!"
咒语声中,他并未立刻盖上棺盖,而是取来一面八卦镜,镜面朝下,悬于棺木正上方,又以墨斗蘸上混合了朱砂的墨汁,在棺椁周身弹满了纵横交错的 【捆尸线】。
"大殓毕,魂归位。然煞气未消,邪祟未远,棺椁需暂开,以待后续仪轨。"李爷爷喘息着解释,目光却死死盯着棺内,不敢有丝毫放松,"此镜此线,可暂保无虞。"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众人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以及那悬棺八卦镜偶尔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嗡嗡"声。
大殓完成了。
遗体已入"大屋"。
但棺盖未合,镇压未止。
那只强行闭上的眼睛,那棺内弥漫的不甘与怨怼,以及那潜藏在更深处的、名为"河泥缠"的邪物,都预示着,这场凶险万分的丧事,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真正的恐怖,只是暂时被拘禁在这方木匣之内,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