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浆水
诵经的余波尚未平息，那断线的念珠和骤然熄灭的长明灯，如同两记闷棍，敲得所有人心头发慌。佛法的力量非但未能驱散阴霾，反而像是触怒了某种潜藏的存在，使得院子里的空气更加粘稠、冰冷。
李爷爷沉默地拾起最后一颗滚落角落的念珠，攥在掌心，那柏木的温润此刻感觉不到半分，只有一片冰寒。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然西斜，在天边染上一抹不祥的橘红。
“时辰到了，该‘送浆水’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灰烬，“不能耽搁。”
“送浆水”，又称“报庙”，是在亡故第一日傍晚，由亲友组成的队伍，前往象征性的“土地庙”或十字路口，为亡魂“报到”，并进献饭食，祈求土地爷放行，指引其踏上西南大路。
李爷爷亲自准备器物：一把旧的锡壶，里面放入三勺清水，抓一小把新米；一盏防风的马灯；一张八仙桌；一根扁担；一条长凳；还有香和纸钱。他检查得很仔细，尤其是那把浆水壶，手指摩挲着壶嘴，眼神凝重。
队伍很快组织起来。按照规矩，由一位族中年纪最长的、与爷爷同辈的叔公负责拎壶提灯，在前引路。其后，是所有戴孝的亲属，依照辈分排列——父亲、叔伯等子辈在前，我们这些孙辈紧随其后。人人臂缠黑纱或麻带，脸色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晦暗不明。
出发前，李爷爷再次严厉叮嘱：“来回路上，必须哭道！ 不可停歇！让沿途‘游魂野鬼’知晓，这是有主之魂前去报到，莫要纠缠！更让老爷子知道，家人送他，盼他早登极乐！”
队伍沉默地出发了。叔公颤巍巍地提着浆水壶和马灯走在最前，那马灯的光晕在渐浓的暮色中摇曳，勉强照亮脚下几步的路。身后，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立刻响了起来。这哭声不再似灵前那般撕心裂肺，而是带着一种疲惫、恐惧和履行程序般的麻木，在空旷的村道上飘荡，更添几分凄凉。
村西南口有一处早已荒废、只剩残垣断壁的小土地庙。然而，就在队伍即将到达时，引路的叔公却猛地停住了脚步，脸色大变。
借着马灯的光芒，只见那残破的小庙基址上，不知被谁泼满了大片暗沉发黑的污迹，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死鱼混杂着淤泥的腥臭！那污迹尚未干透，在暮色中泛着粘腻的光。
“这……这……”叔公声音发颤，连连后退，几乎提不住手中的浆水壶。
李爷爷抢步上前，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阴沉如水。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那污迹，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死死拧紧。
“庙宇被污，土地不纳。”他站起身，声音冰冷，“此处不能用了，需立即‘立咒庙’！”
他立刻指挥几个跟来的青壮，在离那被污庙址十步开外的一片空地上，找来五块完整的新青砖。他亲自摆弄，将砖块以特定方位垒砌，形成一个简易的、象征性的小庙，砖口正对子午方向（南北向）。
随后，他站在那简易的砖庙前，双手掐诀，面对西南方，用一种古老而肃穆的腔调，朗声念诵“立庙咒”：
“土地老爷本姓韩，不住东北往西南。
如今了却生前愿，瑶池大路去成仙。”
咒语念罢，他示意队伍围绕这新立的砖庙，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众人依言而行，脚步沉重，哭声在旋转中变得有些混乱，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宁。
绕行完毕，李爷爷从叔公手中接过那把浆水壶。他走到砖庙前，并未立刻倾倒，而是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感知着什么。随即，他将壶身倾斜，把里面的清水和米粒，缓缓倒在砖庙前方。
那浆水流出壶嘴，落入尘土，发出的声音却异常粘稠，不像是水，倒像是……某种浓稠的液体。而且，那本该清澈的水，在暮色和马灯光下，竟隐隐泛着一丝浑浊的黄褐色。
接着，他将马灯放置在砖庙的“顶”上，又将三捆纸钱放在庙前。他点燃线香，却没有插香的地方，便直接将那燃烧的香扔进了纸钱堆里！
“轰！”
纸钱瞬间被点燃，火焰腾起。然而，那火焰的颜色，并非正常的橘红，而是带着一丝与之前丧盆中相似的暗红！火苗跳跃着，将周围人的脸映照得如同涂抹了鲜血。
就在纸钱燃烧的同时，李爷爷示意父亲上前。父亲依言，扛起那根扁担，站到了带来的长凳上，面向西南方向。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发出了那椎心泣血的呼喊：
“爹——！上西南瑶池大路啊——！”
“爹——！上西南瑶池大路啊——！”
“爹——！上西南瑶池大路啊——！”
三声呼喊，比之前一次“指明路”时，更多了几分绝望与挣扎。声音在暮色四合的田野间回荡，显得异常空洞而孤独。
然而，就在第三声呼喊落下的瞬间，那燃烧的纸钱堆里，暗红色的火焰猛地窜高，发出一阵剧烈的、如同无数细碎尖笑的噼啪声！与此同时，放置在砖庙顶上的那盏马灯，灯罩玻璃“咔”地一声，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里面的火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跪在队伍中的一位姑姑，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指着那新立的砖庙，脸色惨白——只见那刚刚倾倒过浆水的地面，湿润的痕迹正在极其迅速地变黑、干涸，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吸走了所有的水分和“养分”！
李爷爷死死盯着那迅速变干的地面，又看了看裂开的马灯和狂笑的火焰，拳头再次攥紧。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众人迅速收拾东西返回。
回程的路上，那“哭道”的声音变得稀稀拉拉，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恐惧。所有人都感觉到，这次“报庙”，非但没有成功为爷爷“报到”，反而像是在某个错误的地点，用错误的“贡品”，惊动、甚至喂养了某个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被污的旧庙，这诡异的新庙，还有那被瞬间吸干的浆水……一切都在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爷爷的亡魂，或许根本就没能，或者不被允许，通过这正常的“报庙”流程。
他究竟在哪里？又被什么纠缠着？
队伍沉默地回到灵棚前，依照规矩在灵前叩首。但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的，那西南方的“瑶池大路”，在众人心中，已然蒙上了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色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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