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钉(刹扣)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仿佛凝固的墨块,死死压在整个院落上空。所有仪式皆已完毕,那诵经声、哭喊声、咒语声皆已消散,只剩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被抽真空后的死寂。灵棚内,长明灯的光芒浑浊黯淡,勉强照亮着那口仿佛孕育着风暴的黑棺,以及棺周跪倒一片、瑟瑟发抖的孝子贤孙。
最终的时刻,终于到了——“封钉”,又称“刹扣”。此仪一旦完成,棺盖与棺身将彻底合一,阴阳两隔,再无回转余地。这本是丧仪中庄重沉痛的一环,此刻却弥漫着一股近乎献祭般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李爷爷立于棺首,他的脸色在昏光下如同金纸,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血。他身边站着一位被特意请来的老木匠,王师傅。王师傅手中捧着一柄刃口厚重、木柄上紧紧缠绕着一圈刺目红布的斧头,那红色在此刻看来,不像喜庆,反倒像是一道鲜血画出的符咒。旁边一个木质托盘里,躺着四根长长的、闪着寒光的铁钉,其中三根寻常,另一根则稍显粗大,钉头圆润,这便是“寿钉”。
“吉时已到,封棺——刹扣——!”李爷爷的声音嘶哑欲裂,如同破锣,在死寂中惊起一片涟漪。
跪在棺材两侧的孝子贤孙们,身体伏得更低,压抑的呜咽声如同地底涌出的寒流。
王师傅深吸一口气,他是老手,但今日这棺材散发出的阴冷与不祥,让他握斧的手也微微见汗。他依照规矩,先绕至棺材左侧(亡者为男,故先左)。他举起那柄红布包裹的斧头,瞄准棺盖与棺身结合处的榫卯位置,将第一根铁钉的尖锋抵住。
就在他扬起斧头,即将落下的瞬间——
“爹啊——!往右边躲钉啊——!”跪在右侧的亲属们,依照规矩,齐声哭喊提醒,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咚!”
第一声锤击落下!声音沉闷,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空洞回音,仿佛不是敲在木头上,而是敲在某个巨大的空腔壁垒上!
王师傅手臂一震,只觉得虎口发麻。那钉子……竟只没入棺木不到半分!如同钉在了极其坚韧的牛皮上!他心头一凛,不敢迟疑,再次举斧。
“爹啊——!往右边躲钉啊——!”哭喊声再起,带着哭音。
“咚!咚!咚!”
接连三斧,王师傅用了狠力,额角青筋暴起。那钉子才极其不情愿地、发出“吱嘎”的摩擦声,缓缓钻入棺木。钉入的瞬间,棺木内部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指甲刮过内壁的“刺啦”声!
左侧一钉完成。王师傅依言,在棺材右侧需钉下两钉。他挪动脚步,向前绕行,绝不敢后退半分。
“爹啊——!往左边躲钉啊——!”这次是左侧的亲属哭喊。
“咚!”
第一根右侧钉落下。这一次,钉子入木似乎顺畅了些,但锤击的声响却变得异常响亮、清脆,如同敲击金石!伴随着锤击,那盏长明灯的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颜色瞬间变得惨白,将众人惊骇的脸照得如同鬼魅!
“爹啊——!往左边躲钉啊——!”
“咚!!”
第二根右侧钉狠狠砸入!就在钉子彻底没入的刹那,覆盖在棺材表面的那些焦黑的墨斗【捆尸线】 ,其中一道,“噗”地一声轻响,竟自行断裂,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河泥与腐肉的腥臭,从棺椁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三根基础钉已下,棺盖与棺身已被初步固定,但那缝隙中,仿佛有无形的、冰寒的气息在向外流淌。
最后,便是最关键的那颗“寿钉”。王师傅手托那枚粗大的寿钉,走到棺材左前角(男左)。他看了一眼李爷爷,李爷爷微微颔首,眼神凝重如铁。
王师傅将寿钉抵在棺盖前角,高高举起了红布斧头。这一次,不需要亲属喊“躲钉”了。
李爷爷上前一步,与王师傅并肩而立,他双手结印,用尽最后的气力,朗声念诵 【盖棺封钉咒】:
“手持金斧来封钉,东西南北四方明!”
王师傅一斧落下!“咚!”寿钉钉入一分!棺木整体微微一震!
“一钉添丁钱财进,二钉旺运永不停!”
第二斧!“咚!”力道更重!那悬于棺上、早已布满裂痕的八卦镜,“咔嚓”一声,彻底碎裂,残片簌簌落下!
“三钉三羊开泰运,四钉全家享太平!”
第三斧、第四斧接连猛击!“咚!咚!”寿钉瞬间没入大半!就在第四斧响起的瞬间,跪在近前的人清晰地看到,那刚刚钉入的寿钉周围,棺木的木质竟然迅速变得灰暗、干枯,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而那被李爷爷血符镇压的爷爷额头,隔着棺木,似乎传来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充满无尽怨毒的闷哼!
“天官赐福,地府安康。”
最后一句咒语,李爷爷几乎是咆哮而出!王师傅配合着,运足平生力气,最后一斧,狠狠砸在寿钉的钉帽之上!
“轰——!!”
一声绝非斧凿能发出的、沉闷如雷的巨响从棺内猛然爆发!整个棺材离地弹起半寸,又重重落下!灵棚内所有白布幔疯狂舞动,如同群魔乱舞!长明灯的火苗骤缩成一点碧绿,随即彻底熄灭!
黑暗。
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
只有那枚刚刚钉死的寿钉,在绝对的黑暗中,竟隐隐散发出一种不祥的、血红色的微光,持续了数息才缓缓隐去。
几秒钟后,才有人颤抖着重新点燃了长明灯。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灵棚,只见棺盖与棺身已然严密合缝,那四根铁钉,尤其是那根寿钉,如同四颗冰冷的獠牙,死死咬合,将所有的秘密与恐怖,彻底封存在了那方幽暗的“大屋”之内。
王师傅踉跄后退,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虎口已然崩裂,渗出血丝。
李爷爷死死盯着那口终于被封死的棺材,胸膛剧烈起伏。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将一直妥善保管的那枚压口钱,小心翼翼地挂在了那根散发着不祥余温的寿钉之上。铜钱垂落,轻轻晃动,在昏光下泛着幽暗的色泽。
封钉完成了。
阴阳之路,已被这四根铁钉彻底钉死。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河泥腥气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郁。
那被强行封入棺中的,真的会安然“上路”吗?
所有人都感到,那口棺材仿佛不再是木头,而是一个活着的、正在缓慢呼吸的恐怖存在。
李爷爷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封棺……毕。准备……‘出灵’。”
天,快要亮了。
而真正的恐怖,似乎才刚刚被这最后的钉锤声,彻底唤醒。